为了避开白孝贤,下了车,沈璧君便直奔宅邸北门。那是每天吃食进,粪车出的地方,早上热闹,夜里无人。果然,她走近一看,一个人都没有。今日更连拉粪车的高老头都不来了。等待选秀安排的这一两个月来,她从一个精通骑射向往江湖豪气的野小子硬生生给百府拉扯成闺中待嫁的大姑娘,每日早起训练行步、说话、跪拜礼仪,都是不喜欢做的事,翩翩要循规蹈矩七八个时辰,一天下来,人好似瘫软鲶鱼,只想靠在榻上,四仰八叉睡上一觉。可就连睡觉,白家叔叔也要七嘴八舌管一通。
真是烦透了。
大前日,进宫的头一晚,折磨了一天,白家叔叔白庆瑜评价道:“这才像个淑女样子。”
白家婶婶倪氏也紧忙补了一堆话,“是呀。这还没进府,你父亲便传信过来说平日里父母感情好,独宠你一份,散漫惯了,让咱家几个给你规整规整。我接了信,心里还想,这一个姑娘家还能散漫到什么地步,不就是花绣得不好,话说的不够利索。你可好,我一看呀就吓了一跳。这怎么好好一块璞玉,一点儿不打磨打磨就送来了呢,要是没个眼力见儿的人瞧见,恐误了你前程。”
这一天下来,累得大汗虚淌,又听得倪氏扭扭巴巴说一通,整个人都快晕了去。所以,家长训完话,刚一出屋子,就立刻朝着月光明朗开阔处奔去。没成想,院里处处有人,白家的六个哥弟、姨娘与各位庶姐弟们,早已出来站位,仰头赏月,感受清风徐徐了。白孝贤正好站在他五哥旁边,她一见他,便不知往哪里逃,只好顺着边墙走,这一走便摸到了北门墙外。墙外萧瑟,只见高老头独个坐于石阶上,靠着抱鼓石,傻乎乎笑着。
“你是谁?”她缩在门边不敢走近。
高老头转过来。他破衣烂衫,胸口处还敞着大口子。一块刀砍的大疤,龇牙咧嘴,红兮兮的,像条绯红的内脏之河,耷拉在肩头。
“怎么,这就不敢过来了?”
“谁说不敢了。”她收紧呼吸,大步跨出。可刚一抬脚就一咕噜摔了下去,整个人滚当着滚当着,到了高老头面前,引得他哈哈大笑。
他笑的涕泪横流,笑的满身颤抖,笑的伤口裂开了。
她看着他,手扶着自己肩,仿佛那里疼。
“很久没这么笑了。”高老头说。“来,坐过来。”
沈璧君坐过去。
高老头收好衣领,将叠在身旁的外衣套上。
“瞧你这身板,什么时候卖进去的?”
“没有啊。”
“不愿说?不愿说就算了。我也就图个乐听听,不听也罢。”
沉默。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许久,高老头开口。
从那天起,沈璧君便连着两天来听他讲故事了。他讲的好,妙趣横生,也给自己解乏。今日不来,反而让人怅然若失。皇宫是个鸟笼,巨大而无垠,太监们、嬷嬷们、侍卫们,各居所的干活下人们每天醒来步去,匆匆如飞鸟,却也飞不出这笼子,更何况,他们自己还在大笼子里编织小笼子,作茧自缚,更是自全无。今日从早到晚与这些个木头人共处一室,不病也要憋处病来。她一回来,就想大步流星地跑,冲着开阔地大声地喊,可这些都是越矩,白家叔叔白庆瑜会抄着板子打你,边打边骂,顺便发泄他白日里在尚书台受的那些个白眼和力气。白家婶婶倪氏也立即跟风拍马瞪着你。她只能找高老头。听听他嘴里触不可及的江湖故事,听听他肩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听听他说蛰伏于白府多年做拉粪工的目的所在。
或许目的根本不存在,或许他所有故事都是瞎编,可她都愿意听。
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真够糟心的。
“到处都找不见你。”
她转身,原来是董驹城。
她笑逐颜开,“董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我刚才看见你了。”
哦。他真是不会逗人开心。
“进去吧,站在家门口愣神最容易着凉了,自己却不知道。”
她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到了门处,他伸手拦住门,让她先进。或许是粪车天天在院墙外停留,把院外都染上一股子叟臭味,以至于进了院子里,本来不怎么明显的茉莉香,也格外熏香宜人。
“今日还没开选?”董驹城问。
沈璧君找不见高老头,正心烦意乱。董驹城又认死理,不肯说句中听凑趣儿的话。他不说,只好自己来了。于是,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还巴不得我嫁进去不是?”
“我哪有那心思啊。”
他急得满脸通红,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极想着辩解又找不出合适话来。最后只好说,“要是有,天打雷劈。”
沈璧君扑哧一笑。“瞧把你给急得。”
她拉扯着他的袖子,走过曲折廊间,来到鱼池边。
“坐。”她说。
他坐下了,双手规规矩矩搁于膝头。
“不是这样,手搁在两边。”
他的手搁在身旁。那是大理石的台阶,手扶上去,如触碰冬日冰水一样清凉。
“这样才对嘛。”
说着,她在旁边坐下。可坐下后,便无事可做了,也无多余的话要讲。她太累,打不起精神来,即便有心思逗他笑,也没力气没本事了。她看了会儿空中皓月,又看看皓月之外的广阔星夜。星辰似在酣睡,一动不动,而白得仿佛四周燃烧起来的月盘却孜孜不倦朝着穹顶中央移动,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