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心又很久没见过父亲了,徐达这年仍在北平经略运筹,初有成效,徐大将军每岁春出,冬暮召还,已经以为常,历经战火的大明北境又有了百废俱兴新景象。
洪武六年五月。
南京城的夏日艳阳灼烈,虽是辰时还未到正午,却已经催人汗下,湿热的暑气令人黏腻无比,而秦淮之畔的一处闹市中,依旧车马喧腾,人来人往。
“各位贵人员外行行好吧……把我买了吧……呜呜呜。”
一个半大少年身上插着一根野草,跪着向众人磕头。
“这孩子怎么了?”
“哦哟,听说是死了爹娘没钱葬啊,想卖身为奴。”
“可怜啊……唉”
“是啊……”
“不是骗钱吧……”
“听说一个亲人也没了。”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只见那孩子穿着破洞麻衣光着脚,在地上跪久了,膝盖又磨出了血,他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溶在了一起,烈日的灼烧让他的脸颊泛起还未褪下的干皮,夹杂着血丝。这少年瘦弱的身板没有一丝干净的地方,灰尘与污垢的遮掩让人看不出他皮肤原本的颜色。
“我……能干活,吃的少,求求各位行行好吧。”
“跟我走吧,我把你爹娘葬了。”一个衣着体面,白面无须的男人走来拔下草,带走了这孩子。
那孩子千恩万谢地跟着男人走了,那男人问着话:“几岁了?”
“八岁。”
“好,听着,跟着我保你吃香喝辣饿不死,还能伺候皇上皇子,明白吗?”
“啊?皇……”
男人连忙捂上他嘴:“嘘,别声张。”
“就是要把你送进宫去,不过……要是入宫,你就得吃点苦头。”那男人做了个刀切的动作,不等他应答,就带着他往皇城走了。
……
“爹爹,那小孩真可怜。”
“爹……您怎么哭了。”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威严的中年人,气势不怒自威,看衣着便不是寻常人家,他静静看着那个孩子离去,不禁心生感慨,落下泪来。他的身边还站着几个少年,最大不过不到二十。
“当年爹爹……也是这般光景,丧父,丧母,丧兄啊……靠着乡人接济,才将你们的祖父母薄葬了。”
那男人说着便又潸然泪下,遥望远方,他忆起无数往事,原来今日是朱元璋带着皇子们体察民情,微服私访了,见到刚才那孩子可怜,便吩咐身边的内侍太监将他父母葬了,将他带进内宫去做内侍。
“可是这孩子不就要……要……”朱橚吞吞吐吐地说着。
“他今日受一刀苦刑而已,入了宫虽不免劳碌可也生计无忧了,若是给了钱放他离去,一个八岁的娃娃,莫说能不能好生用着,会不会被抢了,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朱标明白弟弟的意思,更能理解父亲,对他们解释着。
“为何不等别人把他买了?咱们不买也有人买啊。”小小的朱榑还是不明白。
“围观的人莫不这么想,也就没人买他了。”朱棣在一旁沉默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来。
“尔等要知道为父的用心,你们虽为贵为天家,靠的不过是我的功劳,若是不知惜福,那孩子就是将来的你们,或你们的子孙啊。”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他抬起头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思绪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饿殍遍地,哀怨四起的村落。
这位起于寒微草野的帝王,向来杀伐决断、不苟言笑,在儿子面前却也流露出了发自心底哀思与悲凉。他本是淮右布衣,在人世间的苦痛百态中挣扎,在那个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末世冲杀,在炮火与刀剑中终成大业,追忆往昔,他感慨万千,却又悲从中来。
“爹当年也是你们这样的年纪,父母兄弟……活活……活活饿死啊,逼得爹只能去剃度出家,走街化缘啊。”
朱元璋拭去泪水,抚须长叹一声,唤着儿子们继续向前走去。
一行人到了集市口将要换马车,只见一个约摸十多岁的小僮,他身上背着重重的包袱,小小年纪便供人役使,奔来跑去,顶着烈日奔波使他汗如雨下,那比他一个人还大的包袱装满了粮食,似乎要将他瘦弱的身躯压垮。
“跑快点,快!”这小僮身后一个大汉还在不停地催促着他。
朱元璋看着小僮走远了,对儿子们说:“此子与尔等年纪相仿,已经四处奔走服役,你们更不可自恃年幼,怠惰不学。”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朱棣兄弟今日是第一次见到向来坚忍的父皇在自己面前落泪,一时也沉默不语。
上了马车,朱元璋对儿子们说道:“今日你们都见了,我大明基业初定,生民多艰,仍有百姓尚未安于保暖啊。”
朱元璋如今富有四海,锦衣玉食,但每每看到黎庶穷困,仍然感同身受,前日他才在大内辟了一处院子令人播种种菜,时常带领诸子观摩。朱元璋明白,这群生来就已经身份尊贵的千金之子,如若不亲历其事,终究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体会不到民间疾苦的。
他沉思片刻对儿子们说道:“今后我决意送你们去故地钟离,好好锤炼锤炼。”
车架不久到了钟山之阳,朱元璋便与儿子们登高远望,钟山地处金陵之北,其势蜿蜒绵亘,云气浮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