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多年,丰洪勋每每遇到大事或是举棋不定之时,总爱独自在烟波楼中踱步、沉思。即便是寒冬清冷,故人不在,他仍然能感受到儿时在楼中承欢于祖父膝下的那种温馨、愉悦、自在。
祖父可以说是丰氏家族的一个异类。他虽然身为武将,但由于赶上了好年景,披挂出征的次数少之又少。于是他在府中过着几乎如士大夫一般的生活。终日沉迷于花草园林、琴棋书画。全不在乎齐家治国之事,对权力政治更是毫无兴趣。若不是后来丰洪勋的父亲少年成名、文治武功,皇家都快把繁花城丰家忘了。
烟波楼正是因为丰洪勋的祖父迷上园林池苑缘故才修建起来的。这座外观雅致的飞檐楼宇,坐落在神木侯府的花园中。楼高三层,在最高处可将整个候府一览无余,在丰老太爷的精心打造下,鸟瞰园中一年四季的景致各有特色,十分的醉人怡然。为了与景呼应融合,三层便成了饮茶、对弈、操琴的所在。二层是主人的卧室和书斋。一层用来会客,另外还辟出一处小戏台。从一层出来,大约百步的距离就是一大片湖泊。在没有娶如夫人之前,丰老太爷基本上是正宅、花园两头儿跑。但是自打娶了如夫人以后,他二人便一直住在这里,直至同一天离世。
祖父离世之前,丰洪勋总是借着请安之机赖在这里不走。因为唯有在烟波楼,他才有一种家的感觉。起初他并不是很懂,为什么祖父在烟波楼的时候会那样的快乐、悠闲自如,不似父亲那样终日板着脸,始终那样的肃穆。直到他自己成亲、迎娶了呼延梦蝶以后,他才明白,迎娶心爱之人和迎娶权贵的区别是什么。一度,他笃定自己永远都不会像祖父那样快乐、怡然,只能像父亲那样为了家族的荣华名誉而成为一个卫道士。尤其是人到中年,经历了太多的沙场生死、太多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太多家宅中的勾心斗角以后,他很是向往祖父那种觅得最爱、相伴终老的生活。
秋白雁的出现,让他意识到,那个心灵深处的梦想还是有实现的可能的。青羊观中,他跨越身份、年龄的藩篱,借着一枚雪魄,向心爱的女子表露了情意。好在命运并没有辜负他,这位侠肝义胆又狡黠聪慧的江湖女子没有拒绝他。从那一刻,他就决定要重新修葺烟波楼、送给白雁和自己。就算母亲和梦蝶反对,他也在所不惜。
从军中回府之时,已经是二更时分。他知道母亲早已睡下,便没有前去打扰,而是直接来到烟波楼验看。丰禄财还真是得力,这么短的时间内,翻新改造的工程几乎完成了大半。那些美好的往事、还有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裹挟着他,陶陶然,优哉游哉,久久不愿离开烟波楼。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自从那日得知了丈夫要迎娶平妻之事,呼延梦蝶便一直处于失眠的状态。往常丈夫从战场回来,也总是先将军务安排好才回到候府,她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然而这一回,她一直疑心,是不是在府外与新人相会,才不愿回来。越是这样疑虑重重,睡眠越是不好。加之今晚,老夫人房中的夏莲过来回秉,说是侯爷的老师、风雨术士跟老太太一番商议之后,要去劝说那个女子主动放弃婚约。于是梦蝶夫人更是睡意全无,想知道风雨术士会带来什么样的转机。
谁知,没盼来老师,大管家进院来通知她,侯爷回府了,但是直接去了烟波楼。呼延梦蝶心中五味杂陈,思想一番后,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去找丈夫谈一谈。
来到花园中,她让随行的丫鬟在门口等待,自己往烟波楼走去。因为丰洪勋在楼中查验,大管家点亮了每一层的琉璃风灯和牛油大蜡,隔着很远都能看到丰洪勋挺拔健硕的身影倒映在窗纱之上。来到一层,还能听到他正在兴致勃勃地对工匠头儿讲述,要求把三层改成一个练功的把式场。呼延梦蝶心中异常苦涩,想冲上去质问丈夫,为何非要娶这个江湖女子。
这时,丰洪勋把想交代的都交代了,也觉得乏了,下楼想回寒瘦斋休息。正往下走,没成想在楼梯上与自己的夫人撞在一处。丰洪勋见到梦蝶夫人,有些吃惊,瞬间心中也涌出一些歉意。他一把搂住险些跌倒的夫人,关切地问道:“寒夜深沉,夫人来此处作甚?当心着了风寒。”
呼延梦蝶闻言,本来攒了一肚子的怒火终究还是没有宣泄而出。“我听说侯爷回府了,不知您是否需要夜宵、也不知病体是否真的无碍,一时心急,就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本来我想你和母亲都已睡下了,不想惊扰你们。你即没有安歇,我今晚就去牡丹堂吧。”
梦蝶夫人不知心中该喜还是该忧,步履沉重地跟丈夫回到自己的牡丹堂。她命小厨房准备下丰洪勋最爱吃的清汤素面,静静地看着丈夫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大碗面条。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相伴三十载的男子是如此的陌生。
“我知道夫人心中不悦。”丰洪勋饮罢清茶,对梦蝶说道,“我将白雁安排在烟波楼,也是考虑到这样一来,不必离你太近,省得你操心、多虑。”
“原来她叫白雁……”梦蝶夫人心里暗想,嘴上却无一言。
丰洪勋继续说道:“她年龄虽然不大,但是在江湖中经年历练,为人颇为直爽热忱,绝对不会像薛氏那般多事。”
“侯爷放心,妾身知道分寸。后宅之事断不会让侯爷劳神费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