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甩开赵姨娘的手,自己往佛堂去。赵姨娘在后面喋喋不休,“老爷,天都晚了,您有了酒,别再被风吹着了,明儿再去见太太吧。”
没了王夫人压在头顶,赵姨娘闹了两次没得到管家权,她真怕贾政把儿子给周姨娘。每见了贾政都小心翼翼伺奉着。贾政那里会理会赵姨娘的唠叨,“哼”了赵姨娘一声,自奔佛堂。
王夫人住的佛堂,是一个三间的小院。正堂东间做了佛堂,两边的厢房住了王夫人的丫鬟,倒座住着两个粗使婆子,是打杂的,也是看着门的。那俩个婆子夜里闲着闲话。
正聊天呢,听到踹门的声音,那俩婆子一看是贾政过来,吓得惊慌失色,也幸好贾政也有了酒,不曾留意到她们满嘴的酒气。
“太太呢?”
“太太在正房西屋歇下了。”
王夫人坐在正房西屋的窗前,望着黑黢黢的堂屋发呆,她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自己要住佛堂的地步。正胡思乱想呢,听见婆子和贾政在说话。
未已,贾政推开东厢的房门,昏暗的烛光下,王夫人穿着半旧的蜜合色夹袄,深褐色布裙,身上披着一件多少年前的褪色的茜红披风。
看到贾政进来,王夫人站起来,温声招呼,“老爷来啦,坐吧。”
及见了贾政有酒了,就吩咐听到声音跟进来的金钏端点热茶来。
王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姿色出众的美人。晦暗的烛光下,才半月没见,明显看出来人瘦了。都说灯下看美人,朦胧烛光下,王夫人语气温婉,让贾政一下子想到几十年的夫妻相伴来……其实,贾政那天在荣庆堂喊过休妻后,多少天来,除了难堪,心里只剩下酸涩了。
看着王夫人布衣简陋,贾政忍住心里的苦涩,呐呐自语,“琏儿中举了,琏儿中举了……”
“什么?琏儿中举啦?”王夫人大惊失色,呆立在地中间。
“是啊。”贾政踉跄着进门,跌坐在王夫人才坐过的、室内唯一的椅子上。
“王氏,你说,要是你让珠儿去江南,让珠儿十五岁,不,十八岁的时候去江南,是不是珠儿早就中进士了?”
王夫人苦得嘴里像生嚼了黄连,“珠儿,我的珠儿啊。”泪水滚滚,哽咽不已。
金钏进来送茶,见王夫人如此,刚想开口去劝,王夫人摆手让她出去。
“老爷,我那里舍得送珠儿去啊。”
“是啊,你是舍不得。不然,珠儿天资聪慧,比琏儿不知高多少呢,怎么就不能送去跟妹夫读书了?你害妹妹流产,你怕妹妹报复呢。”
“老爷,什么我害妹妹流产?”王夫人心里发抖,嘴里却只能坚持。
“妹妹怀孕五个月,回府给母亲过寿。回林家路上就流了一个男胎……你说不是你?”
“老爷,谁说是我了?证据呢?当时不是我管家,国公爷尚在,妹妹一个出嫁的姑奶奶,我害妹妹做什么?我能落得什么好处?老爷,您莫冤枉我。”
贾政酒气上涌,“我冤枉你?祭田是你卖的吧,印子钱是你放的吧?府里的庄子、铺子是你置换的吧,都是你吧?”
“老爷,我为谁呢?王家给我的嫁妆,够我三辈子吃用不尽了。还不是为了添宫里!元春进去前,我把手里能给的现银,都换成银票子带给她了。我连陪嫁银子都没留。老爷忘记啦?”
“贾府没短我吃的,用的,可谁想过大姑娘,在宫里、在潜邸伺候人、看人脸色。没银子,大姑娘再服小做低,也博不上去啊。我们母女如此,是为了谁?老爷?我嫁与你二十多年了,有珠儿、元春、宝玉,你何时见我爱过身外之物?”
王夫人说的恳切、哀伤,泪水滚滚,贾政已经忘记自己过来是做什么了。他看着眼前的王夫人,再不是荣国府里那总是一本正经、乏味无趣的管家夫人了……
眼前晃动的是王夫人滚落的泪水,是他初见王夫人时候,王夫人明媚得如三月春花的笑脸;是王夫人牵着珠儿的手,含笑崇拜地看他给珠儿讲书;是王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元春,笑着和他说“二爷,您看我们闺女生的多好,再没见过这么聪明、漂亮的小闺女了。”是王夫人生了宝玉后,疲惫的憔悴模样,“老爷,孩子衔玉而生,母亲说怕是有大造化,就抱去了。妾身还就是孩子落草的时候,看了一眼啊。”
贾政站起来,上前想握王夫人的手,却晃悠着一下子扑空,扑到王夫人身上。王夫人伸手搂住贾政,俩人脸颊相贴,王夫人在贾政耳边轻柔唤着“老爷,老爷。”
贾政所有的不满、恼火、怨恨……化作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