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忙半侧过身子,高高扬起手:“月丫儿,再不乖乖回书房描红,阿娘打你手板子了!”这孩子还不知生的什么病,万一过给了月丫儿,可就不好了。
江月儿用力将矮墩墩的身子拔了拔,奈何阿娘将这人藏得甚严,她昂着脑袋,愣是连根头发丝儿也没再瞧见。
杜氏一双柳眉立了起来。
阿娘生起气来是真会打人的!
江月儿一吐舌头,赶在杜氏起身前,扭身往外跑:“走了,阿娘我这便走了!”
她蹬蹬蹬冲回书房,却没趴在窗前继续描大字,小胖腿一跳一蹬,又跃上案前宽大的太师椅中,撑起脸,蹙着小眉头,想起了心事。
阿爹今日会抱回这个病孩子,还是她的主意。
常言道: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江氏夫妇成婚十余载,只在第十年上得了江月儿这一个宝贝疙瘩,自然是千娇百宠犹不嫌足。
显而易见,江氏夫妇这把年纪才有了一个女儿,江月儿极可能会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偏生夫妇二人父母亲族俱是凋零,眼看她往后没个兄弟帮衬,不管嫁去哪一家,过得好不好,只能全凭夫家良心。江栋不忍她去别人家受苦,从她出生之日起,便立定了主意要为她招婿。
这些话,江氏夫妇自不会在江月儿耳边提起。只是,去年冬天,江月儿生了场大病,连着数日夜里,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梦。
梦里,江月儿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到她九岁那年,阿爹阿娘从友人家领回一个姓顾的小哥哥,说这就是她的夫婿,以后就住在她家,还嘱咐她,要他们小人家不要吵嘴,好好在一处玩耍。
江月儿欢天喜地地为小哥哥准备了被衾衣裳,给他做针黹,洗衣裳,调香磨墨熬汤水,整日里围着他打转,看小哥哥一日比一日生得俊拔,心头如浸了蜜般,一心盼着快快长大,好跟小哥哥住进一个屋,睡上一张床,成为他的小妻子。
直到……
总之,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起,江月儿便立定了决心:那个姓顾的小哥哥,她一定一定不要他再进她家门了!
但爹娘是必要为她招婿的,因此,前两天听爹爹说起,县衙因破了起大案,多了许多无处安置的小娃后,江月儿便嚷嚷着,要爹爹给她带一个家来,好在一处玩耍。顺便,她也换个小女婿。
没想到,她爹今天带回来的,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孩子。
江月儿四岁了,托那几场长梦的福,她比一般丫头小子晓事许多,犹是明白一个道理:娃娃生了病,就不是好娃娃了。不是好娃娃的娃娃,自然不能留的。
小小一个人儿盘腿坐在太师椅上,似模似样地为这个小家操着心,听得院门外有人拍起了门。
“娘子,我回来了!”是阿爹的声音。
江月儿跳下太师椅,颠颠下了楼:“阿爹!”
牵着阿爹的袍角,江月儿不住瞅提着大箱子的郎中爷爷,虔心道:光头老爷爷在上,病娃娃你千万千万要好起来,我一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姓顾的了!
然而,小小的书房窗明几净,只有江月儿独坐在窗前,听檐下燕子呢喃。
咦,阿娘呢?
微风送来东屋喁喁的低语声。
江月儿寻声推门,沿着廊下滴檐,带着残留的梦景朝卧房而去。
雨丝被微风轻飘飘地送进木廊中,浸湿在身上,非但不冷,反而多了分清凉之意。
江月儿小人儿贪凉,一路走,一路从滴檐下张着手半探出身体,半身沐着这温柔以极的春雨,走到爹娘卧室外的支摘窗下,看见阿爹正立在卧房屏风前,他的怀里,用长衫紧紧裹着一团东西。
透亮的雨珠顺着发丝自江月儿鼓鼓的脸颊上滑下,她并没顾上擦,踮了脚好奇地看那团东西。
阿爹真给她带回来了?那是……那团东西是什么?
江月儿睁圆了眼细瞧,未曾留意,阿娘杜氏柔声细语地:“……不是我想做这个恶人,可去年我们刚刚举债置办下这处房产,昨天你的朋友又把我们准备买米的银子借了去,我这身子还不争气,时时又要抓药。家里,实在是没办法再……”
江栋清瘦的背影打了个晃,他不是不通庶务的书呆子,只是……江栋掂了掂怀里竖抱着的那团物事,半晌,挤出两句话:“是我无能,叫娘子为难了。可这孩子受了大苦,还发着高热,若是我们现在把他送走,岂不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至少,至少——”
他略略一顿,将抱着的直裰拨开一条缝,青灰色的细棉布衫下,是一张几乎和直裰一个颜色的小脸,江栋这才说完剩下的话:“至少,给这孩子降了热,我再想办法——”
杜氏目光在那张小脸上定了定,忍不住探手朝那脸上一摸,就是一惊:“好烫!哎哟,这孩子,怎么脸上也伤成这样的?”
大约被杜氏冰凉的手摸得不舒服,那张小脸的主人猛地一挣,整个身子顿时弹出了那条肥大的直裰!
他的眼睛也半睁开一条线,正正对上支摘窗外,江月儿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一瞬间,江月儿仿佛看到左邻家那只炸了毛亮出爪子要挠人的花狸,她吃这一吓,“呀”地叫了一声。
江栋夫妻两个当即转头。
杜氏沉下脸,喝道:“月丫儿,还不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