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示厅被清空了,只有当间儿一排桌子。桌子前的空地上杵着个立式衣帽架,底下摆了个茶几和两个塑料凳。稍远有个电扇慢慢转着,风量不大,多少能制造出一点儿衣带当风的效果。
苏晋江记得,在电视剧中,这一幕是树下石桌,背景是实地拍摄的水墨色山峦,云雾缭绕,松柏苍苍,不用做特效就看着像仙境。
看见他进门,桌子后面坐着的那一溜人就齐刷刷把视线射了过来,从头到脚审视他。导演微微颔首,指了指茶几,身子往后一靠,用眼神说:请开始你的表演。
苏晋江看这架势,是用不着说什么开场白了,更没工夫酝酿情绪,上来就得入戏。
他入戏慢,以往拿了剧本以后,得花很长时间在脑海中建立起角色,然后一点一点把自己代入进去。幸好这部戏他熟,不然还真可能会当场卡在这儿。
苏晋江在小凳上坐了,用食指和中指拈起茶几上的棋子,在棋枰一角轻轻一敲。
只这一敲,便已然入了戏。
“晋江仙君”常常自己跟自己对弈。在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场当中,独自下棋的场景就占了一半。
何如许在表演这些场景的时候用力略猛,手指间一捏了棋子,便不自觉地先带了三分杀伐决断的肃然之气。那模样不像隐逸世外的神仙,倒像是在破《天龙八部》里苏星河摆下的珍珑棋局。
苏晋江则用下棋表现取舍之间的优柔。一个人的棋局,看似花开无意,子落无声,一颗心却早已在沧海桑田之间打了几个滚,最终荒芜成云淡风轻的样子。
对于“晋江仙君”这个人物的心理,苏晋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尽管顶着神仙的光环,但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个强迫自己不停吃蛤|蟆的可怜人啊。
空荡荡的棋枰对面,忽然有了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探进棋盒,拈了一颗白子。
苏晋江抬眸。一身黑色戏服的尉檀微侧着头,把玩那枚棋子。长发被风吹起,拂过白玉似的一张脸。
两人默然晤对片刻,尉檀取出一支发卡——剧中是晋江仙君赠给洛水女神的玉簪——放在桌上,慢慢推了过来。
苏晋江拿起“玉簪”置于掌心,眼波微动,“她……可还好?”
尉檀转眸扫向他,“她昨日成婚。”
苏晋江一怔,托着“玉簪”的手凝滞在半空。少顷,眼中的惊愕渐次散去,眸光暗淡,“有劳你特意告知我。”
尉檀问道:“你要这样与世无争到何时?”
苏晋江目光一闪,摇头浅笑,“我只想保全她平安。”
尉檀将手中的棋子掷回盒内,“若天下大乱,你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剧本上的台词到这一句就结束了。但接下来才是最考验演技的地方:苏晋江要通过纯粹的神态,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如果是实拍,这一场最后一个镜头将会给到苏晋江的面部特写。
后续剧情是,晋江仙君被洛水女神成婚的消息触动,又目睹了西海之神在人间的种种暴行,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在天下大乱之际抛弃了避世无为的信条,挺身而出解救苍生,也希望挽回爱情。但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了,他最终回天乏力,仍落得含恨而亡。
他不是悲情的配角,而是一个没能逆袭成功的主角。
情绪处理上,既要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展现出人物内心的风云激荡,又不能让观众产生他将会逆袭成功的期待。
最好的效果是,观众看到他这一刻的眼神就会明白:这个人物将要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做出改变。
苏晋江转过头,目光投向那些此刻并不存在的山峦。穿透想象中的云雾,遥望西海,俯瞰人间。随后,他凝聚起涣散的目光,同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长得仿佛凝聚了他一生的感慨。
这场戏,差不多抽空了苏晋江这一天全部的力气。
等到卸完妆,他几乎连怎么走路都忘了,更没有馀力应付其他人乱七八糟的询问,对所有围上来的人一律摆手,踉跄到墙角给万金拨了电话。
万金留下的那个实习助理到了这会儿也总算想起来,自己不是到这儿参观游览的,赶紧拿了大衣,给他披上。
酒店一楼等候区,苏晋江萎在沙发里,勉强回想了一下导演刚才跟他说“回去等消息”时的表情,感觉上好像还行。
从角色中抽离,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慢慢回来,他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期待: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三年前的他从未错过这场试镜,他此后的路将会怎么样?
如果,如果,太多的如果。可人生真的能够重来一次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苏晋江一睁眼,视野里是整整一片没有焦点的白。他差点以为自己真飞升到天国之类的地方了,一转身才发现原来是躺在卧室的床上,刚才侧身面对着白墙。
床头还是那个没拆封的纸板箱,上面还搁着那本摊开的书,旁边还是那个手机,不过屏幕黑着。
他的头不疼了,身上还有点发软,但基本称得上神清气爽,起码是神志清醒。
但苏晋江不太消受得了这份清醒的神志。他闭上眼睛默数了十个数,然后抓过手机按亮看日期。没错,那一串数字显示得清清楚楚,这是试镜翌日。
点开通话记录,最后一通电话是昨天下午两点二十五,他打给万金的,跟他的记忆对得上。
苏晋江陷入了深沉的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