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在恨这关稍作整顿后,带上了一切可供骑乘的战马,缓缓推进。这个架势,仿佛是在安静等待紧急赶赴摇幽关的大楚西线主帅,那个年纪轻轻就让整个离阳朝记住名字的天才将领,谢西陲。
更靠近摇幽关的平原地带,双方都拥有足够整顿冲时间和斥候侦察的两军开始遥遥对峙,淮南王赵英下马后在蟒袍之外披上一具精致甲胄,背上一只珍藏多年的箭囊。这位被讥讽为志大才疏的赵姓藩王,这个就藩之后常年酗酒装疯卖傻还要被当今天子多次申斥的可怜虫,这个在长子“无故”死于丹铜关后便一直膝下无子的男人,翻身上马,赵英直视前方,对身边两位跟随多年的将领笑道:“侯大通,虞千山,夏屏先我们一步,跟咱们几个在年轻时约定那样死在战场上,现在轮到我们三人了。这么多年,连累你们活得如此憋屈。”
侯大通哈哈笑道:“活得确实挺憋屈,这不死得挺痛快嘛。等会儿我非得多杀几个西楚余孽,保证气死老夏,哈哈,忘记这家伙已经死了!”
虞千山比相貌粗野的侯大通更像个摇晃羽扇的文雅谋士,但也是披甲佩剑,微笑道:“你们倒是痛快,难为我这个读书人了。”
赵英在下令展开冲锋前,闭上眼睛,轻声道:“父皇,儿臣不孝,这些年都没机会去皇陵敬酒。今日就以血代酒。”
淮南王赵英正前方,有两千重甲步卒列阵拒马,而步军两翼各有一千精骑,更有近千游骑远远游曳,伺机而动。
这一日,除去从淮南道各地征调的四千兵马,藩王赵英连同侯大通虞千山两员大将心腹,以及所有近卫亲军,人人战至阵亡,无一人是背后中箭矢而死,无一人是被游骑背后砍杀致死。
同一日,闻讯一路从蒿鳌湖疾驰赶来的靖安王赵珣六千骑,在黄昏时刻到达战场外围,在明知大势已去回天无力的前提下,在明知摇幽关仍有一千重骑纹丝不动的情况下,在亲眼看到淮南王赵英的尸体被西楚武将一矛挑落马背时候,年轻藩王赵珣依旧决然率军冲锋!
六千青州骑,最终只剩下两百骑拼死护卫赵珣逃离战场。
这一战,参加靖难的两大藩王一死一伤。
正值年关,西楚叛军的摇幽关大捷,意味着本就不厚重的包围圈口子大开,两面漏风,对离阳朝廷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欢天喜地地辞旧迎新,后者则在阎震春战死后,京城再度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所幸继杨慎杏阎震春之后,又一位成名于春秋的持重老将在和主帅卢升象开诚布公地一番长谈后,带兵南下,三万大军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败西楚,只是力求救出大将军杨慎杏被困的四万蓟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关停滞不前的骠毅大将军卢升象,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有所动静了,率军沿着豫东平原向南进军。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将近十万大军的调动,而只是因为两个人出现在了太安城。
一位是巡边返京后就让首辅大人下诏狱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将军顾剑棠。
那位曾经因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对淮南王责罚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后只下了两道圣旨,前一道是让张巨鹿死得凄凉,不予谥号。后一道是让藩王赵英死得极尽哀荣,谥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关不好过,但终究还得跨过去。
太安城,爆竹声声辞旧岁,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庆气。
就这样,离阳朝廷迎来了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赵惇坐在龙椅上,这是这位君王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过宽阔的殿门,透过宽阔的宫门,直直望向那条一览无余的御道。
帝王自当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兴许是敏锐察觉到当今天子的走神,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没有按时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着头,收敛视线,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些个对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迈老臣,都开始不露痕迹地打起盹来。
皇帝一点一点缓慢地收回视线,从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直达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宫门,皇帝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召见先灭大楚再平西蜀的两位武将,年长的那个瘸子,步子不急不缓,不是那种因为瘸拐的慢,而是一种走在这条为人臣子最该郑重其事的道路,却还不当回事的那种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让身为九五至尊的自己感到一种倍感耻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相貌堂堂,一袭白衣,而且真是年轻啊,让人见之便心生亲近,尤其是他这个坐拥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与之把臂言欢,在心底,新帝认为先帝可以有那个瘸子为之南征北战,那么他自己也该有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白衣兵圣,他一样可以像先帝那样富有魄力地给予一个年轻武将最大的权柄,最多的兵马,为他牵马送行,让他放开手脚去扬鞭塞外,君臣联手建立前无古人的边功。
只是当年那个白衣年轻人拒绝了,皇帝有失望,但没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