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道和南疆道接壤处的祥州,因一条年岁并不久远的杏子巷而著称于世,这条巷子两侧都是江南庭院,虽不宏大却精致,住客也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一些当年没有参与洪嘉北奔的落难文人,既有遁世的西楚遗民,也有上阴学宫心灰意冷的先生,这些读书人落脚时,委实是手头拮据,建造不出什么大宅子。范家府邸便在杏子巷的最深远处,范氏曾是南唐富可敌国的豪阀,这一房范氏先辈在当年逃难前的分家时不要珍宝,唯独要了那一整楼最不易携带的藏书,这二十余年捉襟见肘,若不是靠贩卖新楼内的古籍,否则就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了。离阳昌盛,国运兴,棋运亦兴。好在范家出了一个不爱功名的棋痴范长后,与离阳朝廷新科探花吴从先并称为“先后双九”,两人不到三十岁,就已是打遍广陵江以南无敌手,尤其是后来成为京城八俊之一的探花郎吴从先,登科后被皇帝陛下钦点与离阳棋待诏四位大国手交战,四战全胜,获得了匪夷所思的战绩,而在先后之争中略胜一筹的范长后,就顺势成为隐约的离阳棋坛第一人,新获“范十段”美誉。范长后所居的杏子巷一时间车马喧嚣,只是这位棋痴一直闭门谢客,在棋盘上“闲谈温和,大方正派”的范长侯,在生活中显得尤为拒人千里。
范家藏书于“宽心”“求恕”两阁,其中求恕阁三层硬山顶,进深各六间,前后有廊,楼前凿有一口正正方方的天井,占地三亩,青砖铺地,不生一根杂草,为夏季晒书所用。不久前刚刚成为范氏家主的范长后定下数条严苛的藏书规矩,其中有代不分不出阁,外姓与本姓女子皆不得登楼入阁,藏书柜匙由多房嫡长掌管。
今天是个冬日温煦的好天气,适宜晒书驱除霉湿,一名相貌清雅的青衫男子把一捧捧刻本摹本取出阁楼,摊开放在求恕阁前的天井青砖地面上,亲历亲为,并没有让仆役代劳。一个脸颊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少女蹲在地上,随手翻开那些书籍,不是看得津津有味而是眉头紧皱。看了眼她的背影,男子莞尔一笑,伸了伸懒腰,瞥见一个巨大身影坐在天井边缘日光与阴影交错的台阶上,默不作声。男子的愉悦心情浮起一抹阴霾,这个魁梧巨人拜访范家的方式极其震撼,没有递交名帖也没有叩响门扉,而是从天而落,砸在了范家后院的池塘中。当时范长后正与人下棋,陷入殚精竭虑的长考,对弈之人让他把那个访客带来,范长后叮嘱家内听闻声响的下人不要声张,然后这个魁梧如天庭神人的家伙就跟那一老一小形影不离,从不说话。
正是范十段范长后的男子走到老人身旁,老人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身前摆放了一张金丝楠木棋盘,手边有一小盏白盐,一碟脆生生的白萝卜,一碗白米饭。在那个肌肤金黄的魁梧客人出现后,老人就摆出了眼前这局残棋,然后也不落子,不言不语。除非是那个少女跟老人说话,哪怕是范长后说什么,老人也都懒得搭理。范长后此时站在老人身后,对着那副大势已成的官子局,心中满腹狐疑,黑白棋子犬牙交错,是典型的斗力之局,很不讲究棋形,但以范长后的眼光来看,这局棋远远不值得老人如此用心对待。
要知道他范长后在世人眼中是无师自通,且公认材质鲁钝,仅就天资而言,与少年成名的吴从先相差十万八千里,只是靠着一股韧劲才得以大器晚成,在前几年终于得以跟吴从先旗鼓相当。但是范长后当然是有师父的,而且还是春秋棋甲的黄龙士,若非如此,他范长后的“大器晚成”肯定要再晚二十年。当今天下,围棋以九段最高,那几位身在帝王身畔的棋待诏顶尖国手,都是毋庸置疑的强九,乡野高人也有些具备九段实力的高手,却未必当得一个“强”字,而上阴学宫求学而扬名的北凉郡主徐渭熊有“徐十且十三”的说法,徐十是说这位女子实力远超九段高手,是当之无愧的十段大国手,徐十三则是说她往往能下出十三段一般神鬼莫测的卓绝妙手,故而跟西楚曹官子算是同一流的围棋圣手,范长后自认范十段的称号勉强担当,但对上徐渭熊和曹长卿还要差很多,有着一子之差的巨大距离,至于跟眼前这个师父相比,嘿,这次惊喜的师徒重逢,授业恩师让他两子,范长后依旧是十战皆负。
老人盯着棋局,抓起一撮盐撒在萝卜上,开口问道:“月天,还记得当年我跟你下第一局棋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字月天号佛子的范长后毕恭毕敬答道:“师父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真正功夫在棋外,一句是棋下得再好,也就那么回事,会下棋和会做人,天壤之别。”
春秋第一魔头黄龙士嗯了一声,嚼着清淡寡味只有些许咸意的萝卜,“所以我除了教你下棋,更要你不可耽搁了做学问。现在吴从先在京城一举成名,你不争什么,反而比吴从先更出名,将来离阳朝廷不管谁坐龙椅,是姓赵还是姓什么,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范长后轻声问道:“师父为何要我跟燕敕王世子殿下交好?是因皇帝杀首辅张巨鹿而失望吗?”
黄龙士笑着反问道:“月天你难道觉得碧眼儿不该杀?”
范长后不敢跟师父故弄玄虚,坦白说道:“就算皇帝要为太子赵篆铺路,杀张巨鹿一人足矣,诛九族,火候则而过了。”
黄龙士笑了笑,“先不说火候大小,你先说说看碧眼儿为何是必死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