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士脚步不停,但始终转头看着那幅人力造就的画卷,长卷缓缓铺于人间,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停下,何时是尽头,天晓得。黄龙士有些出神,喃喃道:“庙堂里的张巨鹿,江湖上的王仙芝,有这么两号人物,一个官场不倒翁,一个老不死,其他人哪来的出头之日?搁谁站在他们身后,都是一个想一想就让人绝望的事实。永徽之春的那班事功学问皆是上佳的文臣,武将中有广陵道的卢升象,还有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宗室功勋。天下武林中,邓太阿的剑,顾剑棠的刀,曹长卿的书生意气。搁在以往和以后,随便摘出任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呐。”
黄龙士收回视线,继续神神叨叨,“大秦失鹿,离阳也不远了,碧眼儿就是离阳的那只‘鹿’,他自知下场,无退路可言,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后事。他若是独活而不退,那么天下寒士就看不见前程了。”
“但王老儿非但不退,反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个文臣极致,一个武夫巅峰,这两人,初看境界相当地位相同,其实骨子里是大不同啊,文武殊途,果然不假。老夫当年给江湖气数拔苗助长,好来一个釜底抽薪,应该没错。”
“老夫看多了书上故事和书上人,这些年殚精竭虑,事事按部就班,临了却要错上一回?”
黄龙山最后一次回头,是战事开启后的半个时辰后,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云壤混淆,而是天地气象格外清明。
黄龙士叹了口气。
那小子,多半是输了前半战。
事实确如黄三甲所料,即便徐凤年以高树露体魄,再依次搬出了慕容宝鼎的立佛,使出薛宋官的胡笳拍子,武当的仙人抚顶,等等,种种玄通,配合得天衣无缝,也仅是挡下了那场仿佛没有尽头的地发杀机。
半个时辰,徐凤年破去不下百道拳罡,绞杀了不下四百条蛟龙。
这只是徐凤年的“一气”之事。
第一撞之前,徐凤年一气就已呵成,再无吐气丝毫。
甚至他已经准备好在换取第二口生气之时,如何应对王仙芝雷霆万钧的攻势。
但是徐凤年三次游历江湖帮他涉险而过的谨小慎微,反而造成了不大不小的恶果,
出招之时仍在暗中蓄力的王仙芝找到了一个不是绝佳的时机,使出了比起广陵江畔针对王小屏还要声势浩大的一次镇压。
地发杀机的同时,天发杀机!
共同碾轧身处其中的徐凤年。
一直为徐凤年所用的天上云气脱离轨道,仅是眨眼间的乌云密布,一如斗转星移,就足够改变徐凤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艰难均势。
徐凤年不是没有感知到王仙芝的后手,只是在他预料之中,还有半炷香左右的光阴,王仙芝才会引下天上气象,迎合地发杀机,有十之七八的把握将自己围困在那座牢笼之中,最终成全王仙芝最后的人发杀机!
这也是魂魄不全带来的些微影响,但是面对王仙芝,这点偏差,足以让他陷入大险境。
王仙芝抬起一只手肘,手心贴合,重重拧动,手掌随之猛然颠倒。
世间轻松之事,可不就是那“易如反掌”?
王仙芝嘴角挂着冷笑,拭目以待。
杀一个仅有高树露体魄的徐凤年,他绝不会以为有多难。
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以徐凤年所站位置为圆心,泾渭分明不知千万年的天地,竟是真的翻覆了!
地在上,天在下。
徐凤年的不幸在于没有多余气机在身,但是不幸中的万幸也在于此,否则就算是轩辕青锋柳蒿师这种大天象高手在场,也要一身修为化作齑粉。
王仙芝当时对王小屏出手,可以说是才递出小半招,这也在情理之中,此招初衷本就是为了针对齐玄帧这样的仙人,精髓在于颠倒气数因果,别说是天象境界,越是修为高深的陆地神仙,越是折损厉害。
徐凤年顺势而为,跟随掉转的天地一起转换站姿。
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
如果说这是可望不可求的嘴上豪言,无法人人适用。
那么徐凤年一直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只是觉得不论是谁,只要站在一个位置上,就得为之扛起点什么。
是普普通通的市井百姓,就扛起父母养老之责。是世家子弟,就扛起家族香火传承。是庙堂将相公卿,就要扛起天下兴亡。
徐凤年只记得那趟北行关外,自己在马车上跟徐骁承诺过,徐骁留下来的担子。
他扛得住。
徐凤年的确扛下了王仙芝带来的天地之重。
跟随天地头脚倒立的徐凤年双膝逐渐弯曲。
高树露体魄的年轻藩王第一次流露出颓色,渗出了一股血丝,不是七窍,而是匪夷所思的眉心。
王仙芝嘴角冷笑更浓,在徐凤年即将扛下所有天威地势之时,在他靠着天人体魄就要挣脱牢笼之前,老人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王仙芝冲入牢笼,一手握住倒立姿态的徐凤年的脖子,往下一扯。
破开牢笼边缘,狠狠砸入地面。
如彗星撞地。
大地龟裂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王仙芝十指交缠,双手握出一拳。
大喝一声,魁梧身躯就要下坠。
一剑破空而来。
来自北凉境内武当山莲花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