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加林三点钟到的下关火车站,快五点的时候才到了杜家。杜家没有汽车,只有一辆包月的黄包车。来接他们的是杜家的老三,也是杜家唯一的男孩子,他骑着自行车,身后跟着家里的车夫。

火车到站的时候有许多挑夫在车门候着,在一众年轻体健的挑夫中间,杜加林特意挑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瘦弱的男孩子上火车来抬行李,那男孩子看上去像是中年人的儿子。这俩人的生意注定比别人难做,她算不上多善良,不过在这种小事上她愿意给别人方便。那个中年男人告诉他们,他的板车就在车站外面,这些行李一次就能运完。

下了车,杜加林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冲着她所在的方向挥着手喊姐姐姐夫,如果不是傅与乔喊了一声知礼,杜加林还没意识到这是杜家的老三,傅少奶奶唯一的弟弟。傅少奶奶留了两张全家福的照片夹在日记里,但是照片里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他穿着藏蓝哔叽布的学生服,上面的外套敞开着,露出发皱的白衬衫,黑色的头发挺立着,看起来颇有朝气。

南京的车站不比上海,并没有出租汽车在外面候着,只有黄包车和去年新开通的公共汽车。

按照杜加林的想法,既然已经有一辆黄包车了,再雇一辆就是了,不过杜老三并不赞成,他是一个讲究经济实惠的新青年,认为杜加林一个人坐黄包车就可以了,至于他的姐夫傅与乔完全可以坐在他的车座后面。

杜加林本以为傅少爷会拒绝这个建议,没想到他只是提议把骑车的人换成他,让老三坐在后面。傅与乔把西装脱了扔到杜加林手里,把袖子挽到手肘处,一撇腿便上了车。他的车轮转得极快,没一会儿就没人影了,留黄包车和拉行李的板车在后面慢慢驶着。每过一段时间,杜加林又看见他们在前面等着。她觉得这时候的傅与乔多了丝人味,不再那么像一尊雕塑。

黄包车最终在一个挂着杜宅牌子的黑漆门前停了下来,墙面新近用石灰刷过,上面铺着青灰瓦。傅与乔早就到了,在门口等她,见她要下车,便伸出一只手要搀她下来。杜加林把一只手递给他,心里想着,这出戏可有的演呢。

刚进院子,一大家人便迎了上来,为首的是杜教授和他的夫人。杜教授穿着一件蟹壳青的长衫,鼻子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脚上却蹬着一双皮鞋,他浑身散发着中西结合的特征;一旁是他的夫人,穿了品蓝色的袄裙,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不少,四个妹妹站在两旁,都很漂亮活泼。

互相招呼寒暄后,在众人的簇拥下,杜加林和傅与乔进了客厅。挑夫帮着把行李搬到了屋里,杜加林付了钱又给了他们两块的小账。拆开箱子,一个个地分拣礼物。给杜教授的是一箱雪茄和一只象牙手杖;夫人和妹妹们除了各色衣料外,还一人一只四两重的金镯子,杜夫人又单得了一串珍珠项链;老三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得了一只派克金笔;其他的燕窝人参西式糖果自不必提。收到礼物的众人自然是很高兴的,不过杜教授虽然现下受西方影响颇深,也免不了要照常客套一番,贤婿来就来吧,为何如此破费,按照事情的流程,傅与乔表示这是父亲和他们小夫妻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宴席早已备好,杜教授表示他家实行西式的就餐制度,不讲究帮人布菜,说着又看向傅与乔,让他不要客气。席间,杜教授主动和傅与乔谈起牛津的导师制,他希望在国内的大学也要效仿此种制度,不仅要在学习上关心学生,还要在生活上随时对他们进行督导,不能让学生们学了一肚子的西方知识,为人做事却还是老一套。杜加林觉得这位杜教授虽是穿着长袍,思想上倒比整日穿着西装的傅老爷激进,只是导师制大概也并不能起到他说的这种目的。

傅与乔只是听着,并不发表意见,接着他这位岳父便问他回国如何选择职业,他明明早已着手做地产生意了,却同杜教授说还在考虑。杜教授建议他去大学谋职,教育界正需要他这种从西方回来的人才。

同桌的一个月牙式短发的女孩儿说道,傅哥哥要是去了学校,女生们哪有心情听课,光顾着欣赏他的尊容了。

一旁的杜夫人开口道,叫什么哥哥,现在该叫姐夫了。那声傅哥哥用柔软的江南语调念出来,听得杜加林头皮发紧。

这女孩儿不是别人,正是傅少奶奶的二妹妹,今年中学毕业,准备进金陵大学读书。据傅少奶奶的日记记载,她的四位妹妹都比她生得标致,为人也要更伶俐些。杜加林今日见了,觉得实情如此,并非少奶奶谦虚,四个姊妹里,这位二妹妹还要更出众些。

杜家的女儿全是照西式培养的,除了长女。自从科举制度废除后,杜教授便一心学习西洋文化,进了教育总会后更是不遗余力地在家里推行西洋教育,只是长女是他母亲带大的,不好干预过多。杜教授虽然不愿违逆母亲的意思,但对杜老夫人的教育成果却颇不认同,他甚至觉得把长女嫁给傅家是很对不起他这位贤侄的,一度想把大女儿的婚约转到二女儿身上,二女儿不光长得比大女儿好些,弹钢琴唱英文歌打网球样样拿的出手,还是学校话剧团的核心人物,是个理想的现代妻子,这种苗头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便显现出来了。

如果没有杜老夫人坚持,恐怕傅少奶奶就换成这位二妹妹了。虽然傅少奶奶并不十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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