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牛束仁一时竟没了主意,只狐疑自己此次所行是否有欠妥当,他们商贾汲汲营营所为不过利益二字,做了买卖不求一本万利,起码不能血本无归。
牛束仁自认经营有道,算得伶牙俐齿,偏对着季蔚琇心生踟蹰心底把各种利害关系又理了一遍。
牛二娘子心中着急,暗恨:若不得主意,何必前来?事到临头,箭在弦上,岂有不发之理。
季蔚琇只当没见他们夫妻二人的眉眼官司,他心中也有其它疑虑:俗语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桃溪所仗便是蛛网一般的水路。但他前几日带人仗量水位,发现淤泥堆积,河床日浅。翻县志文记,隔年也征役夫通得河渠,为何收效甚微?细究之下,便发现历任知县对此都不过应付了事。卷案倒记得漂亮,应国策轻徭薄赋,不夺农时。
他不言语,牛束仁更觉他高深莫测,心道:当年阿爹误认先帝中官为贵人,将错就错,一场豪赌,反倒挣下如今的家业。枉我被夸肖父,却是举棋不定,畏首畏尾。如今家中境地堪忧,我身上又担着嫌疑,祸事将要临头,不断尾何谈求生。
他意定,深揖一礼,道:“明府,小人确有要事相禀,桃溪浮尸一案,我知得线索,欲一一向明府禀明。”
季蔚琇故作惊讶:“哦?牛郎君竟知得内情。”
牛束仁心里直骂,谁个知得内情?面上却是愈加恭谨:“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小人知之不详,窥得一二,真假尚待明府派人求证。”
季蔚琇又不言语了,喝酒品梅,闲适安逸
牛束仁咬着后槽牙,只得全盘相托:“不瞒明府,案发前几日,小人在苟家吃酒,他家走失了一个妾,那个妾便是当初小人戏弄过的卖花女,为此还得了明府的罚。”
季蔚琇看他道:“牛郎君倒是惜花人,那卖花女你自己不受用,反倒荐与了苟家,送她一段富贵。”
这哪是送人富贵,明明是送人上路。
牛束仁脸都被吓白了,摇手道:“明府明鉴,实不与我相干,我实在不知道她怎得做了苟家的妾。”上一刻他与沈拓争做惜花人,这一刻恨不得把自己比作拙匠。
牛二娘子在旁也道:“明府不知,这确与拙夫不相干,他这人贪花好色,送妾赠美虽是雅事,他却是个嫌少不较多的,历来只有收没有送。”又道,“苟家妾侍奴婢,或买或纳,或经牙郎手,或由媒婆嘴,总有个来处。桃溪的牙人里,王三最有脸面门道,说不得知道几分。”
季蔚琇又问道:“既说是走失,你为何却疑心与浮尸案相关?”
牛束仁稍一犹豫,便将苟家苛待下仆,苟当家吃醉便要拿妾侍之流出气之事说了出来。
季蔚琇这才微有色变,将手中酒杯递给季长随,起身疏了一下筋骨:“你们坐贾行商,虽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只是独木不成林,据我所知牛、苟、朱三家历来同进同退,同声共气,情分非比寻常,胳膊断了尚要折在袖中。牛郎君今日所为,是求义,还是求利?”
牛二娘子笑:“明府清风朗月,夫君要说为义,不说明府不信,我都要笑个打跌。小妇人自认非心肠歹毒之辈,但别个自寻死路,莫非还要陪着一坑而埋了?”她机敏道,“若不是苟家所为,我们夫妇私下做了小人;若真是他家的恶行,行动之间便要打死人。他们眼里岂不是半点王法也无?听了都心底起寒。”
牛束仁又眼中浸泪,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样,弯腰揖礼不肯起身:“只盼明府能相护则个,我……我私下报官,生生得罪了朱苟两家,他们若是得了消息,怕是要与我为难,族老为家族计,少不得要拿家法私刑对付。”
季蔚琇冷哼一声,各当豪族却有此行事,家中子弟犯事,并不报与官府,私下在祠堂开审刑讯,即便失手伤了性命,那些个攀附于本家的旁枝也只能咽气吞声,不敢声张。
“我听闻牛苟朱三家,你牛家却是那个掌舵的,你父一族之长,心有成算,莫非连你这个亲子也不能相护?牛家又有京中贵人相护,朱苟两家又能倚仗何势?朱县尉还是宜州通判?”季蔚琇展颜一笑,“你们枝曼牵连得倒深。”
牛二娘子不由偷偷瞄了眼牛束仁。牛家认了一个阉人当大人,牛束仁兄弟叫着一个没卵之人为阿翁,心中滋味自是难言。若真有权势跪便跪了,偏又是个假的。
牛二娘子想起来脸皮都臊得慌,一时真是难以启齿。
牛束仁也是妙人,他先前支支唔唔,犹犹豫豫,这时又不要脸面,只摆出羞愤的模样,道:“此事说出来,真是丢煞了人。阿爹也是求一个庇护,不曾想心急失察,阴沟里翻船,受了蒙骗。我们市井小民何曾见过那等阵仗?见他前呼后拥,贵气逼人,又识得官府中人,听闻原是先帝身边的亲信,得恩典出宫,圣人又赏赐了宅院,端得体面无双。”又红脸道,“阿爹对他深信不疑,又畏他气势,只拿银钱孝敬着,四时节礼样样不缺。”
季蔚琇只是笑:“一个阉人,何来的贵气逼人?”
牛束仁心下一紧,忙道:“明府高门贵子,自是一眼能辨真假,我们升斗小民,哪有此等见识眼力。阿爹后来得知受骗,气得病了一场,又不敢声张,郁结在心,一年到头病歪歪打不起精神。”
却把牛父将错就错,在桃溪扯虎皮做戏之事略过不提。
季蔚琇虽知他话中有不实之处,不过这等细枝末节,也不与之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