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短褐、五大三粗的仆役在西市的六顺赌坊门口张臂拦下了一个少年人,一对肿泡眼瞪了他一下,见他面貌清秀、衣着素朴,似只是个贫家子弟而已,便甚是不屑,声高气粗地道:“哎,你是何人?我家朱掌柜不曾请过你。”那少年仍自朝里张望,而目光忽为高大的仆役扬手所截,如是望罢了,就以一张笑脸迎他,解释道:

“适才,那李少冲大夫不是被你们请进门去,给人看病了吗?我正是他小徒弟,特来打下手的,跟着也瞧一瞧,学一学,抄个方子什么的。怎的,大哥不信我?你看——”

他从袖内取出个小小的桃木牌子,扬起手来,道:“我师父常嘱我上山采买药材,又恐药农不知我是医馆中人,对我抬高药价,以此欺我诈我,就定制了此牌,叫我随身带着,以明身份。你看看,这正面镌刻的乃是‘济慈医馆’四个隶书金字,背面是我名姓——‘明秀’。大哥,我话不假!我怕师父在里头等得心焦,快快放我进门吧。”

仆役见了此牌,也就不再疑他,叫他进去了。他才行数步,只见又一个仆役迎上来。此人较为年长,面貌比刚才那位和善许多,对他说道:“小大夫,你初来必不认得路。我带你去找李大夫吧。他正在府中的幽碧馆内,有劳二位替我家小姐诊治了。”少年忙道:“我在门槛之外,只见厅馆毗邻,所筑甚小,难道里头竟别有洞天?还须有人引路,才不至迷失此中?”少年口中一面说,一面已随那仆役转过莲花池——四月尚无莲花,仅浮着些莲花灯,一看,果然另有玄机。

西市是山市,后是晚苍山,前是珍珠江。水天无穷,烟波浩渺。珍珠江上行船如织、渔歌互答。烟岚渐散,青屿浮现,楼宇如珠,森然而列。西峰顶上一座白塔,塔尖破云,梵唱悠悠。渡头泊船百条,岸上市集商铺、钱庄赌坊、勾栏瓦舍、秦楼楚馆等皆依山傍水而建。少年初登六顺赌坊的门槛,所见仅是赌坊一隅,过了莲花池,登了小狮子坡——因其怪石如狮而得名,才是豪门子弟夜倾千金之处。而连绵数列的赌馆之后,那道爬满绿萝的葫芦拱门之外,才是朱府所在。

少年脚下不停,一面看,一面心道:“我随婆婆也算是见过些世面了。世上的烂赌之徒,摇盅掷骰,打牌抽签,赢了的想再赢,输了的想翻盘,莫不是红了双眼、唾沫四溅的疯样子。而来此地的好赌之辈,赌起钱来竟这般斯文,嚷也不嚷,叫也不叫,捧个茶盏,摇个扇子,闻不见半点酒肉臭气,不似是来赌钱的,竟似那吟诗作对、赏花观月的fēng_liú文人了。”

仆役见他貌似心有所感,便道:“我家赌坊,所行的并非寻常的牌戏之类,而是——赌鱼。”少年心中好笑,问道:“赌鱼?如何来赌?”仆役便指给他看,道:“那个莲花池子里,每条锦鲤都编了号,绣了号的红绸子都绑在鱼尾上。赌客每十二人成数,各从那木筒里抽一竹签子,签上有号,某号对应某条锦鲤。从莲花池里捞出锦鲤,一起朝珍珠江中一放。离放鱼处不远,早早竖了朵木雕涂漆的千瓣镂空莲花,莲心装了饵食。锦鲤闻着味儿就寻来了,争相撞莲,一撞,饵食即出。而这莲花内有机关,锦鲤撞对了花瓣,机关一动,千片莲瓣方得一开。”

少年听得有趣,便道:“我懂了!锦鲤只得饵食,并不算赢。谁的鱼撞得莲花开放,谁才是赢家。”仆役微笑道:“对了。不过——我家小姐却说,这么个赌法,鱼太累了,是在耗损生灵寿命,会伤了人的阴鸷。”

少年不以为然。

说话间,幽碧馆已到了。

仆役道:“明秀小大夫,请吧。我尚有事,在此告辞了。”少年点头,见其转身走远,不见人影,才进了幽碧馆。他并不进门,只在窗下竖耳,听得一人道:“小姐心病日久,终日悲痛,神伤气郁,难以成眠,睡而多梦,倦怠乏力,舌淡苔薄,脉细无力,当用归脾汤加味。”又听一女声低低地道:“还请什么大夫,开什么方子,熬什么药汤呢?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里清楚。我病在心,心伤难愈,什么奇药仙方都无用的!”

再是一苍老男声,略有焦躁:“病既在心而不在身,岂不是你想好便能好吗?我六顺赌坊的千金,还愁嫁不得好郎君吗?”先前那人又道:“斯人已去,自可追怀。可是,忧思太过,不免动气耗血、自损其身呀。”那小姐便道:“李大夫竟把话说得这样轻巧!山海可平,情丝难断。我听说,您早前一夜之间没了夫人,不也如我一般日夜难眠、以泪洗面吗?”

李大夫就笑道:“朱掌柜不必忧心!小姐的病,有望好了。小姐尚能与小人斗嘴,是心神不虚、正气仍存。”他便又叮嘱几句,向朱掌柜拜了拜,挎起医箱即走了。少年藏在花叶深处,眼看那朱掌柜送客出门,又回头叫一丫鬟依方抓药来煎煮。朱掌柜虽气这一个女儿当众对大夫出言无礼,但怜其憔悴卧病,也就不了了之了,由她在馆内朝天发了通脾气。朱掌柜等人一走,少年就得了良机,闪身入内,落地无声,前去拨开了一道绣金织银的床帘子,见她正面朝里而卧,哀哀叹气。

他便对其瘦影轻佻一笑,道:“朱如烟,是我呀,你的好郎君呀。”

朱小姐转身而惊,未待出声,即被他张口所吐的白烟迷了神志,当下心神迷乱,两眼发花,真个把他当成故人了,文文弱弱,娇娇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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