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纨对香兰笑道:“刚还想跟你说说话,一错开眼的功夫就瞧不见你了,快开席了,随我去罢。”拉着香兰往屋里去,此时戏已经散了,丫鬟仆妇们托着大捧盒进屋,先前桌上的茶水、糕饼果子、瓜子蜜饯等均已撤下,换上碗碟调羹等物,丫鬟们从捧盒里分别端出两碟凉菜摆到桌上,另有婆子取热手巾给人净手,有条不紊。
厅中开了几桌,香兰仍在原先角落的桌子旁坐了,前头鲁家的老太太已举了酒盅敬酒,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凑趣儿说着吉祥话,欢声笑语一片。
香兰只觉得人群喧嚣似离她极远,同赵月婵撒了邪火,先前的痛快慢慢淡了,心里却忽然空了一块,只茫然的端起酒杯与旁人一并饮了,桌上的菜也味同嚼蜡,只自斟自饮,先前她是不爱这杯中物的,可如今心里头发沉,唯抱着酒壶有一杯没一杯的吃酒。
她睁着一双微醺的眼向周遭望去,看着那些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贵妇小姐们。又想起今日遇到的这些故人,宋柯事事完满,春风得意;郑静娴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爱子承欢;赵月婵二嫁贵婿,自有风光;还有林锦楼,手握重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享荣华富贵,美酒佳人;小鹃则无忧无虑,安心为奴为仆,仿佛人人都活得花团锦簇,唯有她活得挣扎且彷徨,好似独自站在一片灰蒙蒙大雾之中,不知往何处去。她心里最清醒的是决不能顶着小妾的身份就这样在林家里度过一生,但究竟该如何,却无人能拉她一把,或是给她指一条明路,林锦楼将她看得四下森严,她还有一双日渐年迈的双亲。她只能忍着,熬着,等待她的时机。日子也就变得尤其的长,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香兰一杯接一杯。想着自古便有“一醉解千愁”之说,兴许醉生梦死就能把种种不如意都抛到脑后了,如今她什么都不愿想,只要当下痛快些。
忽从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拿酒杯的手按了,林东纨略有些担心道:“哎哟,你这是吃了多少酒。脸红成这样。”
香兰已有了七分醉意,只看着林东纨吃吃笑道:“我没吃醉,心里明白得紧。”说着又要去倒酒。
林东纨忙拦道:“不中用。要是当着大哥的面,你想吃多少我也不拘着。可如今你在这儿,大哥又把你托给了我,你吃醉了惹了那儿不好,葬送我也跟着吃瓜捞,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脸上堆了笑。把香兰手里的酒盅拿下来递给秋叶,哄香兰道:“你随我去,给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碗醒酒汤。一身酒气也不像样不是?”说着给秋叶和小鹃使眼色,她二人扶着香兰起来。
出了门来到园里,穿过假山门洞,又绕过一片矮墙,眼前出现了一处极清幽之地,只见只见周匝翠竹环抱,当中有间一明两暗的屋子,楣上挂一匾额,上书“滴翠馆”三个字。林东纨把门推开,笑道:“这里原本是家里大姑娘住的,自她出阁就空闲了,日常里有婆子们打扫料理,里外都是干净的。水流云在人多眼杂,这里最清净,好妹妹,你吃些茶醒醒酒,待会子丫鬟把药就端来了。”
小鹃问道:“什么药?”
林东纨笑道:“大哥差他小厮过来特特叮嘱我,说香兰要调理身子,每天两顿药,不能间断。”边说边引着她们主仆进了滴翠馆。
只见房中干干净净,甚少陈设,家具虽在,但玩器一概全无,只有明堂里的长案上摆着一对儿瓶,插着鸡毛掸子、孔雀翎等物。
林东纨安顿了香兰便去了,只留了个小丫头子在这儿伺候。小鹃打发小丫头子去厨房要醒酒汤,又去小茶房烧水沏茶。香兰正是吃到酒酣耳热之时,不肯在床上歇的,趁屋中无人便爬起来,穿了鞋踉跄着往外面去,想再回席间去取酒喝。
刚到矮墙处,竟瞧见宋柯正背靠着墙站在那里,她顿时心头狂跳,停住了脚步。
宋柯手里握着一柄折扇,身量似是比先前更高了些,整个人丰姿雅量,风度翩然,如同一颗流光溢彩的明珠。香兰摇了摇头,她觉着自己可能真吃多了酒,这会子已经开始做梦了。周遭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香兰的头昏沉沉的,想着如此真好,方才她不敢仔细打量宋柯,这厢可以将他看个清楚,然后把他的眉眼牢牢锁在心底里就好。
她心跳如雷,指尖已微微打颤。
宋柯看见香兰也怔住了,他仿佛不敢相信,慢慢转过身,良久良久,他哑着嗓子道:“香兰,你……你别来无恙?”
这句话将一方宁静打破,香兰如梦方醒,紧接着一股无以言表的羞耻涌上心尖。她先前曾无数次想过再同宋柯相见的情形,她合该妥帖的嫁个读着圣贤书,知疼着热,温和上进的丈夫,纵然她荆钗布裙,门第平平,却可以挺直了腰,同宋柯点头微微含笑,说一句:“我如今很好。”可不该是此刻这样,浑身绫罗绸缎,珠翠环绕,做了林锦楼豢养的金丝雀,尤以她当初誓不做妾的话还犹言在耳,故而这一刻变得分外难堪。
她咬紧牙关忍着,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小声道:“劳你惦记了。”她想问宋柯可好,可喉咙里仿佛堵着个东西,想吐又吐不出。
两人便这样静静的相对,谁都不曾再开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香兰一席话,将赵月婵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愈发恨香兰,可又怕她真个儿把自己先前所做不堪之事向外散布了,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