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射云天,鼓声动山岳,天明之际从金到宋,四处可见黄尘塞路,无不忙于调兵走马。
如火如荼,是战士所见;死伤累累,在医者心间。
樊井忙了半夜好不容易得空来看林阡和徐辕的伤,他两个倒好,后者以需要前往金军“作进一步交涉”“一定还有下次交涉”为由委婉拒绝,前者更是连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就旋风一样和他擦肩而过害得他明明撞见还扑了个空。
他本想骂他们俩都是哪里来的混账小子,转头却见柏轻舟还留在案边,一下就把自己的红脸降成了白,笑而上前:“军师,主公这是去哪里……”
“和紫檀、落秋准备破阵事宜去。”柏轻舟正在自我对弈,闻声抬头回答樊井,“待天骄把金军的‘土’‘水’带来、一同前往冥狱救援。下一战,便也开始了……”过程中她不经意咳了两声。
樊井望她气色不佳,再细听她声息片刻,问:“军师,是犯了咳疾?”
“不要紧,是老毛病了。”这病小得,她自己都没觉察到。
但樊井是医者,自然“治未病”:“多事之秋,军师且注意身体,防微杜渐。”
“好。还请樊大夫帮我看看,这方子上的药可都有?”柏轻舟刚好棋下到瓶颈,便找了纸笔来把自知的药方写给他,他接过那方子一目了然:“都有。”
“那就多谢樊大夫了。”柏轻舟微笑相谢,温婉娴静。
樊井在林阡或徐辕的军帐里,从没感受过如此温暖,不由得热泪盈眶:还是军师好!不讳疾忌医还礼貌,主公和天骄要对我这态度该多省事!
他又隔着薄纱出手给她诊了脉,以确定她给的那方子最为对症,那时,她目光却始终聚集在棋盘上,黑白分明,密密麻麻。
他知她无碍放下心来,也来看这棋盘:“军师在摆战势?”兴之所至,立即把自己从军医模式切换到谋士模式,“主公此番将金帝擒获,初衷必不想卷入五岳,奈何完颜永琏也控制不住纥石烈执中那些变数,竟不慎在起始就将战伐引到了黑龙山。如今渊声抓了完颜永琏囚在山内,看来金宋的正面交战还要激化,五岳竟愈发在劫难逃……”
他清楚,柏轻舟说的“下一战,便也开始了”的“下一战”,形容的显然不是金宋高手们合力去冥狱打渊声,而是在此期间、外围的金宋必有暗战、会随着曹王的归来或失去倏然形成明争。柏轻舟此刻边摆棋边冥想,显然是在算对面仆散揆所算。
“樊大夫,想说什么?”她看他顿住,追问。
他叹了口气:“怕主公与初衷相悖。六月的那场决战,他之所以选择速战速决,就是不想五岳中人冲锋陷阵、碛口孟门的无辜受牵连……然而,安稳了不过三个月,竟然眼看着避不开要硬拼、损兵折将……”
“不,主公不会到那一步。”柏轻舟理解地说。
“嗯?”樊井还沉浸在对五岳血流漂杵的幻想里,紧紧蹙着眉。
“主公不会把盟友置于险境,哪怕无心都不允许再犯。所以这一战,五岳的蒙难到此为止,接下来盟军会将可能发生的战斗全揽。”柏轻舟告诉樊井,“下一战,赵西风、吕苗等人只是休养生息,五岳由小秦淮、十三翼、冯天羽分兵重点保护。”
“军师早已考虑好了,帮着主公排忧解难。”樊井欣慰点头,“所幸,金军虽有心将战斗升级,却恐怕群龙无首、有心无力。或许是老夫先前想多了,看见军师这棋盘厮杀激烈,还以为下一战敌人难缠……”
“樊大夫没想多,敌人确实很难缠。日前,完颜永琏演一出‘与执中不和、各怀鬼胎’的戏,此刻,仆散揆也是演了一出‘人心惶惶、群龙无首’,为的就是要骗我们掉以轻心。他们根本没群龙无首,战斗实际早开始了。”
“啊……”樊井一愣,轻舟告诉他:“一大早,赵西风、吕苗驻地便有失火,好在主公亲身救护,才粉碎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那些谣言不知源头,却旨在引五岳分崩离析。”
“但是,火不是渊声放的吗?”樊井奇道,“我听闻,冯天羽那里,也失了两处火。”
“未必。我认为是仆散揆所放,放给冯天羽只是混淆视听。”柏轻舟摇头,“不管仆散揆是巧合获利,还是他顺水推舟,赵西风那里出现了有利于金军的谣言,都提醒我要按着‘仆散揆正在攻心和分裂五岳’的可能性打。”
仆散揆这个人,柏轻舟比沙溪清、林阡更熟悉:其父仆散忠义,曾任金国左丞相兼都元帅沂国武庄公,仆散揆自己则娶了郑王的亲妹妹成为驸马,春风得意,雄姿英发,仗着父名和皇亲贵族的身份,也算到达了人生巅峰。不过那对于壮志凌云的少年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小巅峰罢了。
青年仆散揆从未上过半次战场,但不得不说天赋和才能会遗传,刚被完颜璟委派到军事岗位上,仆散揆便如鱼得水、大展宏图、锋芒毕露。十多年来,正是他辅佐完颜璟、协助完颜永琏守备北境,漠北各部无不如雷贯耳。他,也正是韩侂胄发动开禧北伐的半年来,东线宋军遇到的最强劲敌,临淮、蕲县、符离各地,都是靠他力挽狂澜并反败为胜,生生将南宋官军打得转攻为守。
这样可怕的对手,柏轻舟能不高估他?
“仆散揆别有所图。他想要赵西风的拥趸变成叛徒。”柏轻舟推测,“而主公,却需要拥趸变成死忠。这是一场人心上的时间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