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娟跟李宪家里边儿有过过节。
此前家里的两个熊孩子跟李玲玲一起在街角的大土坡上打出溜滑的时候仗着年长,欺负过小丫头片子。那个时候心疼小玲玲的沈静冰气不过,这疯姑娘心里边儿压根就没什么大人颜面不颜面的,专门去收拾了两个孩子一通。
为了这个,韩小娟还过来李宪家里闹过。
进了门儿,虽然作为一家主母的邹妮对她客气,但是韩小娟自己也不自在。奈何两个孩子是真真儿的没出息,头一遭见过四十多寸的大彩电,进了屋就挪不动步了。
无奈之下,就只能臊眉耷眼的跟着家里一群女人包起了饺子。
邹妮此前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今年过年家里边儿吃饭的人是多。老李家一家九口,老朱家一家五口,吴胜利和苏妈一家四口,外加上徐茂和几个杂人,足足二十来号。
但是干活的人却也多,而且苏妈苏娅杨淑珍等人都是手脚极利落的,一顿饺子几桌菜对于众人不在话下。
邹妮心善,看出韩小娟尴尬,一面麻利的干着活一面拉起了家常。
在农村呆了一辈子,穷了半辈子,现在有钱了,邹妮身上还是那股农村主妇的味道。
三两句话递过来,韩小娟就打开了话匣子。
按照她说的,原来工作的厂子早两年就已经没了生产。这两年来,一直都是上一个月的班放一个月的假。赶上去年厂里边改革,整个厂子包括韩小娟夫妇在内的七十来号员工都下了岗。这七十多号人里,有门路的托了关系,到了厂子的上属单位,也就是哈铁路段下辖的单位上了班,她和丈夫这种没门路的,就彻底失了业。
两口子下岗的时候,单位本来承诺给三千块钱的下岗安置费,两口子本打算拿这笔钱做点儿小买卖。最不济的,也能进点冻货靠着年前这段时间赚上一笔。但是这笔钱一等不来二等不来,拖了三个月后两口子没辙了,只能在卷烟厂领了写呼烟盒的活计。
日子过得很紧。
在官方的记载之中,官方认定的下岗年是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八年下岗潮达到最顶峰。
根据官方后来公布的数据,97,98两年,全国下岗的产业工人人数高达一千三百多万。
但其实,在96年,全国下岗的产业工人人数,就已经突破了三百万。之所以将九七年定为下岗年,还是说在这一年全国性的亏损国企清算转卖工作正式开展,下岗人数从可控变为失控。
从有计划的“递进式下岗安置”,直接转变成了“牺牲一代人,抓大放小,盘活经济”。
李宪清楚的记得,在1998年的春晚上,刘欢唱了一首《从头再来》。
其中有句歌词是“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那一年,不知道多少人往刘欢的海报上吐唾沫。
而后的1999年,黄宏演了个小品叫《打气儿》,里边儿有句“厂长特别器重我,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我不下岗谁下岗!”的台词。
那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从此再在电视上看到黄宏就直接换台。
很明显,刘欢和黄宏一个是歌手,一个是小品演员。他们真真儿无法从内心深处去理解从工作了半辈子的岗位上突然流入社会,从吃喝拉撒到结婚生子再到教育医疗全包干的国营企业,一下子变成三不管的产业工人。
在席卷了整个九十年代中后期的那一场下岗大潮之中,几千万的下岗工人之中如果做一个大普查,领导干部不说,主动要求下岗的,认为下岗光荣的,觉得四五十岁的年纪从头再来大不了的,怕是没几个。
站在厨房门口,抱着肩膀听着韩小娟说着家里边最近一段时间的困顿,李宪心中不免唏嘘。
厨房中,当邹妮听说韩小娟家里头过年就买了半斤肉,准备就着酸菜和萝卜干包过年的饺子时,邹妮不落忍了。
她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真正过过苦日子的人,才知道苦日子多难过。
大过年的,易家四口人守着两根干巴蜡,看着外面万家灯火吃着皮里看不见多少肉星的饺子。
得是啥滋味?
见客厅之中韩小娟的两个孩子脸上挂着大鼻涕嘿嘿嘿的看着电视,邹妮干脆让李宪去了一趟韩小娟家,将她那个壮实却木讷的男人叫了过来。
李家过年的阵容已经大得吓人,不差这四口之家。
此前被突然神兵天降般来临的民警围住之时,韩小娟甚至觉得自己这个年过不好了。毕竟,跟李宪不熟又有过节。
邹妮将她母子三人让进屋,保护了她自尊的同时满足了两个小孩子看电视的yù_wàng,已经是感激不尽。
此时,再见到李宪这个街头巷尾口口相传中的贼拉拉有钱的大老板亲自去请自家男人,韩小娟绷不住了。
嘴上说不出话,只是眼泪滴滴答答的往面里掉。
......
李家有李道云这么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近些年的年夜饭吃的比较早。晚会开始的时候,满满当当四桌子的菜就已经上齐。肚大溜圆的牛羊肉馅饺子也用刷了油的大海盘装了小山般高,一盘盘的摞在桌子中央。
和去年吃饱了就早早下桌不一样,今年的李宪没着急吃喝。
在春晚几十年的历史中,九六年的春晚说不上是最好的一届,却足以称得上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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