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不得不暗暗赞一句好辩才,应变之机敏,例证之贴切,这小小家塾当着屈才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令仪才听得其他的学生窃窃私语,其中却没有沈昱的声音,她估计着这番圣人之论,他该是一字未懂,肯定又昏昏而睡了。
接下来沈夫子分析了一番当世名士崇道学圣上却反推行儒术的现状,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算是替这场论辩收了尾。
令仪听得心里冷笑连连。道学讲究毁圣灭智,庄老夫子更是大胆直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样的学说,试问哪个君王敢推崇?也只有那些个成日自诩放诞不羁的世家大族,拿着神仙方数做幌子,行的却是争权夺利的门路。所谓儒道之争,看到骨子里去,还是皇权和世家的权利之争。只可惜,荥阳萧氏百年望族,也跳不出权利的漩涡。父亲倒是看透了,却甘愿以身相殉。
令仪恍恍惚惚又听得父亲坚定地道:“寒山秉文,岂能独善其身,誓同荥阳萧氏共存亡。” 在十三岁少女的眼中,父亲文弱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峨冠博带,衣袂当风,缓步而去,走向的仿佛不是永诀的死亡,而是神圣的新生。
在逃亡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埋怨着又有无数次景仰着父亲。寒山才子萧秉文,承荥阳萧氏荣光而生,殉萧氏洪流而亡,一身傲骨,从不曾弯折。唯一牵挂的,是年幼无依的独女萧君桐,是以他一手捧起郭家,却终究没算到,人世险恶如斯。
令仪脸上露出思念的神色,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玉牌,心里才多少有了些安慰。父亲,要是你知道当年满身娇气的萧君桐,今日却不得不挤在小小的房间里守着主子下学,你可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不,君桐不会让你知道的,你有你的忠义气节,君桐怎敢惊动你的安眠。只是我却不服!陈文赞昏庸无能,郭泊君背信弃义,荥阳萧氏的这笔账,我迟早会讨回来的。
君桐在沈家很好,至少已经远离了陈国,暂时寻到个避雨遮风之地了。那沈三公子是个纸老虎,只有孩儿欺负他的分,你莫要挂念。母亲已经去寻你了,她一贯没什么主意,只英勇了这一回,你走慢些,等等她吧。
令仪脸上露出点笑容来,心情慢慢好了,耳朵里又听得沈夫子讲了半个时辰的学,就放了大家中途歇息。
丫头们早各个手脚麻利地端了果碟、茶水,在门口隔了帘子交给了学堂里伺候的小厮,等主子用完了,再由小厮传出来。
中途只放休两刻钟,铜钱鬼鬼祟祟的出来,站在角落里向着令仪招手。
令仪只当沈昱有事吩咐,收好果碟、茶盏后便过去了。
铜钱引着她到背人之处,从怀里掏出一对用丝帕裹着的精铜镯子,说是西厢房的蟠公子赏她的。
令仪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拿手颠了颠那铜镯子,道:“公子知道这事?”她心头的怒意已经渐渐起了,想着要是沈昱敢如此折辱于她,她能让他沈三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变成朱门贵子,自然也能将他打回原形。
铜钱知道自家公子是个混不吝的,本欲扯个谎话糊弄过去,不知为何,面对令仪,竟连话都说不完整,背脊上冷汗阵阵,比面对蟠公子还要让人心慌。
令仪瞧着铜钱期期艾艾的神色,便什么都知道了,心头的怒火消了,冷意却越来越重,把个精铜镯子隔着丝帕拿在手里,道:“你回去告诉蟠公子,下回要送就送个金的来,这么个铜制的玩意,我们公子拿着赏人都嫌寒碜。”她冷冷地睥睨着铜钱,道:“我替公子做主,赏了你罢。”说完,转身走了。
铜钱只觉得事情哪里不对,但平白得了对铜镯子,却又欢喜非常,就偷摸着收了。至于他如何回沈蟠,就不在令仪的理会之中了。
申时五刻,沈夫子留了功课后便散了学,众丫头收好了小隔间里的杯碟茶碗,蜂拥着去迎接各自的主子。
沈昱出来时,神色昏暗,步履轻浮,令仪走到他跟前,见了礼,向着沈昱道:“公子可是疲累得紧?小隔间里还有半碗温茶,婢子这就去端了来。”说着,便转身回小隔间端来茶水,伺候着沈昱吃了几口,见他神色略松泛些才展露出笑颜,手脚利落的洗了茶盏,照旧放回小隔间里,以留作明日之用。
沈蟠见她笑颜明艳,身段苗条,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魂的风致,又回头去瞧喜姝,神色木楞,姿容乏味,又想到铜钱的回话,心痒难耐,直盼着立时成其好事,便舔着脸凑到沈昱跟前说些没边没际的闲话,一双浑眼直勾勾地盯着令仪瞧。
沈昱初时不觉,还热络着和堂兄对答,几句话后,见沈蟠一双眼似粘在令仪身上般,直气得胸膛炸裂,捏了拳头便想挥出去,被令仪捉着手腕,生生压制住了。他不甘地去瞪令仪,一双巨大的三角眼怒目圆睁,手腕上青筋暴起,令仪知他已是气到急处,便轻轻摇了头,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沈昱到底顾念着令仪,没闹将起来,拉了她的手,快走几步,将沈蟠远远甩在后头。穿过屏门,外院东北角是一大片茂密的无芽小枝枣树,枝干遒劲挺拔,叶片油绿肥厚,细碎的黄绿枣花,藏在枝叶底下,只一股隐隐约约的清甜香味,引着蜂蝶围绕不已。
沈旭正和两个约莫弱冠的公子坐在枣林边上的石桌旁清谈,沈昱过去见了礼,叙过几句话,便告了辞。
令仪只匆匆看一眼,东向坐的公子,白净面庞,方脸阔腮,听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