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周知府如何猜,也没猜到这个场面。
他直起一揖到底的腰,凝眸看着牢外依旧光鲜亮丽的兄长,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周韶华早料到族亲艰难,却怎么都没想到会被直接舍弃!
他们都被锦衣卫抓到了京城,刑部接手之后更是尚书亲自过问。事情到了这种重视程度,做几个假卷宗他们就能逃过被株连的命运?
周韶华唇角微抽,感慨于他们的天真,更多的却是悲哀他们的怯懦没担当。让他们作假脱族一次规避风险,和站出来争取大运河商运的难度,其实等同!
周知府薄唇紧抿,好半天才叹出口气来。他声音低沉的问堂兄:“你觉得我签字盖印了,圣上就能认同我已经脱族的事情,继而再不去追究你们?”
“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圣上也不能抵赖!”
“那好吧!”周知府语气无力,沉默片刻便伸手朝周翰林要卷宗:“堂兄马上要升学士,往后入阁拜相前程锦绣,是不该被我们拖累。”
“你也用不着讽刺我!便是要拖累得我辞官回乡我也不至于此,搭着全族人的性命,谁也奉陪不起。”
周翰林左右看了,确定没人监视才从袖口掏出一本宗卷递进牢里面去:“笔墨不好往里拿,你咬破指头盖血手印吧。三弟的笔迹和你相似,刻意模仿下足以以假乱真。”
周知府接过就要咬手,一旁早哭成了泪人的周夫人大喊着‘老爷’扑了过来。她使劲拉着丈夫的手,摇着头不许他盖手印:“这一盖,咱们便是不忠不孝,再没依仗再没名声。”
脱族类似于朝廷的死刑,非大奸大恶对族中伤害极深、影响极大的罪行不会被赶出家族。周翰林给周知府安的罪名是忤逆不孝,不敬先祖。种种行径详述数页,几乎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周家后辈们也从刚见到周翰林的欣喜安心,逐步走到绝望边沿。他们流着泪哀求的看着牢外,接触到堂叔冷漠冰凉的脸又涌过去扯着父亲袍角。
在那个时期,脱族是大事。没有家族庇护,便如孩童遭父母遗弃。或许能活,可要想活好去却是太难。
他们不是想拉族人去死,是恐慌被抛弃,恐慌以后的出路和日子。
周翰林看得心里发酸,却依旧只能冷着脸说着绝情的话:“若今天签了这宗卷,咱们还有些情谊可讲,往后堂上定罪,得了机会还可以替你们求几句情。倘若不按,那便是要反目成仇了!”
半大的孩子们哇哇的放声大哭,懂了事的姨娘公子们双眼死寂的看着父亲。周夫人求不动丈夫,便抓着丈夫的手转头朝周韶华求助:“韶华,劝劝你父亲,你劝劝他!”
周韶华站着没动,他抬头看着父亲苦涩的眉脚,便知道这是劝不住的事。
这世上,哪有人肯拖着自己至亲去死?
见周韶华不动,周夫人眼中氤氲着足以溺毙死人的悲伤。她绝望的看着周韶华,无助的问:“你不是说国之良臣就该为民请命?既然是官员的分内事,他们凭什么要撇清?凭什么我们忠君爱民却要被族人抛弃?”
“娘……”
“若族人再不肯帮我们,我们还有什么活路?我们一把岁数了死就死,你的弟弟妹妹、侄男侄女要怎么办?”
她哭得不成腔调,几度要晕厥过去。等发现周韶华也左右不了这件事,她便朝周翰林跪了下去:“我求你,你不能这样……”
周韶华一把将她娘抱起来,按着几乎疯狂的她道:“娘,人各有志!”
她还要闹,周知府已经咬破手指按好递了出去。周夫人见得这个结果立马癫狂,哭喊着要去抢周翰林已经接到手里的卷宗。
周韶华一个人按不住她,周知府一把将她扯了过去。他把住她的肩膀,看着她哭红的眼睛道:“拿出你知府夫人的气节和尊严来,咱们便是死也绝不能贱如尘泥、卑微如斯!”
“活都活不成了,还要什么气节?”
周夫人一句话堵得周韶华父子俩无言以对,可王妍却觉得不该那样:“活着也分很多种!有的人籍籍无为长命百岁,死的时候能回想的也不过油盐酱醋、鸡毛蒜皮;有的人英年早逝,可他活着的每一天都轰轰烈烈、令人敬佩。他三十而亡,却活成了后世人心中的座右铭,后人单想着他的名字便觉得世界温暖,充满希冀。”
周韶华深以为然:“娘,你为我取名韶华,不就是提醒我莫负了这韶华!我存在于这天地的意义,是实现我存在的价值。而今我们的价值,是挺直了脊梁去和这朝堂辩论,去证明大运河真的能促进国富民强。用我们的血,推动整个天下的进步和富强,值得!”
“韶华易逝,能灿烂的时候若选择了苟且,那余生怎么安顿?我们做的事情不丢人,便是死我们也体面。所以娘,咱们不哭不闹不求好不好,我们绚烂着活完这一生。”
周知府扶着她的肩膀,拍着她的脊梁道:“挺直了脊背好生陪我走最后这一段路,别说被族人抛弃,就是被所有人抛弃,我们也得坚定了信念做完我们该做的事。没屈服,我们就赢了!”
其实,周夫人没有那么大的理想。什么国家啊,富强啊,离她都太过遥远。
她理解不了周韶华口中的价值和绚烂,她就想好好的活着,就想籍籍无名长命百岁。可她的丈夫和儿子都那么义无反顾,就连王夫人也给她讲起了文天祥的民族气节,就连汪雅婷都说起了奉献的幸福和高洁……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