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山顶,死一般的寂静。
山下的火焰熊熊,隔得老远都觉得热浪烫人,但山上的汉州残兵,却如身处极北寒地一样浑身发冷。
这把火熄灭之时,大概就是大伙丧命之日。
火势顺着西方,慢慢的朝外蔓延,按照王夔的设想,并没有波及石头山,但沉沉叠叠的蒙古人的旗号,却把这里围了个严实。
他的嘴巴很干,水囊中的水却早已告竭,山上没有水源,连水都没法喝上一口。
王夔舔舔干燥的空气中有些开裂的嘴唇,抱歉的向周围沉默的军士们道:“连累诸位了,好不容易从汉州死里逃生,却又跟着我陷入死地,他日如有来生,定当做牛做马报答诸位。”
有人望望他,没有说话。
过了一刻,一个副将瓮声瓮气的答道:“大人说哪里话?这辈子这条命,本就交代在汉州了,大人带我们杀出来,等若平白又给了我一条命,丢在这里又有何妨?”
又有人道:“当兵吃粮,马革裹尸,理所应当,大人不必介怀!”
“我杀了一个北虏,也算够本,等下他们如果敢上来,我还要手刃一人,赚了赚了!”
“人死如灯灭,大人,我们当兵的,没那么许多矫情,你待我们好,不像别的大官,喝兵血吃兵肉,跟你死了,也没有怨言。”
众人打开了话匣子,冲破了闷得发慌的气氛,这些话都是临死前的悲壮之声,听得王夔眼眶泛红,站起来团团一揖,垂首道:“诸位看得起我王夔,理当与诸位痛饮一杯酒,可惜此间无酒,军旅中也禁酒,只得先欠下诸位一杯,到了下面,与君痛饮!”
有人站起来大声道:“好啊,大家到了奈何桥,一起掀了孟婆的摊子,就在那里喝酒吃肉,岂不快哉?”
另一人应声道:“是极!大人,如有来生,我们还愿当你的兵,大丈夫一死报国,阎王爷也要竖个大拇指,何愁黄泉下没有酒肉痛快?”
“有了酒肉,不知道下面有没有窑子?老子我小半年没碰女人了。”
“哈哈哈,下面纵然有也是女鬼充斥,你敢去?”
“到时候老子也是鬼,怕个鸟?”
当兵的性情随意,豪放自然,生死之事看得淡,几句话就说起了兴头,话题不知怎么的又聊到了女人身上,嘻嘻哈哈的顿时把愁苦悲凉的情绪一下抛之脑后,有人猥琐的唱起了十八摸,更是一片呜嘘呐喊的附和,声音大得山下都能听得到。
“山上的宋兵在干什么?”汉军千户张荣祖惊奇的站在背风的一棵树下,孤疑的望着直上直下的石头山:“见死路一条都疯了吗?”
“由得他们去吧,反正跑不掉了。”千户贾铺哂道,往自己嘴巴里灌水:“这火烤的,我站在这里都热,上面大概已经熏死了不少了。”
“等火头小点,大概卓尔马罕大人也到了,今夜过去,明天我们一齐上去,了结这桩差事,对忽必烈殿下也有个交代。”张荣祖有些不满的道:“就为了这些个杂碎,耽误了我们多少劫掠的功夫!真真可恶!”
贾铺笑起来,抹抹嘴角的水:“怎么说人家也是蒙古宗族,让我们来做是看得起我们,万一觉得我们做事踏实,又快又好,提拔我们当个万户,镇守一方,岂不快哉?”
张荣祖撇撇嘴,道:“拉倒吧!汉军万户就那么几个,都是从铁木真大汗起家时就跟着的,我们这点资历军功,连零头都不及。”
“所以说啊,别发牢骚啦。”贾铺道:“想想怎么攻上去才是正道,这山太陡峭了,直接上怕是要丢下许多人命。”
“谁那么傻直接上?”张荣祖狞笑道:“宋兵会用火,我们就不会了?等这边烧完,我们再架上柴薪,等风向变了也放上一把火,先熏他个七荤八素,然后再重甲攻山,一举拿下!”
贾铺愣了一下,继而喜道:“这法子好!不过好像有些毒啊。”
他看一眼张荣祖的眼神,立刻又道:“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张将军这一招绝妙!”
张荣祖冷冷的看他:“觉得好是吧?那还不快唤人去收拾柴薪?等着明天卓尔马罕去吗?”
按照卓尔马罕的命令,贾铺是要听张荣祖的指令的,从资历上讲张荣祖也比贾铺更早归顺蒙古,贾铺自然要矮一头,他知道说错话触了张荣祖的霉头,赶紧的答应着去了。
张荣祖鼻孔里哼哼有声,转过头来又盯着石山顶部,那里的喧嚣似乎越来越大,愤愤的自语道:“这帮宋兵,都这时候,还不消停,为什么不投降呢?害老子死等此地,等拿下了,一个也不能留,统统砍了!”
他站了一会,骂了一阵,觉得无趣,掉头钻进树荫里,休息去了。
……
与石山一河之隔的对岸,都是起伏的山岭,沿河要平坦些,除了峭壁般的岩石之外,一些地方有平平的滩涂地,可以直通从山下延伸下来的树林。
河流湍急,昨日被蒙古兵烧毁的木筏残骸仍然七零八落的散在这边的河滩上,蒙古兵管杀不管埋,一些宋兵的尸体也留在木块之间,或伏地不起,或仰面朝天,兵器弓矢满地都是,流出的血迹已然发黑凝固,余焰消散,大战之后的惨景依然令人不忍正视。
对岸的树林里,不为人察觉的树影中,有四只眼睛在眨巴眨巴的朝这边的窥探,看了一会,没有发现有人活动,于是两个穿着石门蕃皮甲的人钻了出来,小跑一段,又躲到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