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子来了吗?”
瞿玉儿不能视物,没有感觉到岩顶上突然生发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侧头轻声相询。
穆月庭在穆子焱的怒瞪下惴惴不敢言。
“我在,夫人。”常千佛说道。
他同瞿玉儿素不相识,却从她的声音里听出隐隐的激动与期待。
果然瞿玉儿变得很高兴。那种笑容发自肺腑,不能作伪。何况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在这种不要紧的事情上面骗他?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瞿玉儿问道。
不止常千佛,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这算什么要求?
别说常千佛与穆典可,与金雁尘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是不相干的男女,初次谋面就要摸别人的脸,也于理不合吧?
常千佛迟疑一瞬。也是那一瞬里,他明白过来瞿玉儿的心意。他大步走了过去,蹲在瞿玉儿面前,引她的手触上自己的颧骨。
瞿玉儿双手覆上常千佛的脸庞,一寸寸地,触摸得很仔细。
她的神情那么专注,让人觉得,她正在做的这件事情,不仅重要,而且有一种不可亵渎的纯净与神圣。
“真想亲眼看一看你啊。”瞿玉儿叹息一声,说道,“我听人说起过你,好气你的样子——能让喀沁笑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呢?”
她的指肚在常千佛脸上来回摩挲,从额头到下巴,面上浮着喜笑,似对常千佛的样貌很满意。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她又问道。
“夫人请讲。”
瞿玉儿的笑容浅了一分,有些黯淡:“请你帮我转告喀沁,我真的很抱歉。还有就是,我……”
她凑近常千佛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即使离得最近的穆月庭也没有听清瞿玉儿说了什么,只见得常千佛身躯颤了一下,分明是受了极大的震动。
常千佛极度震惊地望向瞿玉儿。
瞿玉儿依旧笑着,用那种最纯净、最慈悲的笑容,迎着常千佛难以置信的眼神。
“喀沁……她很苦。”瞿玉儿说道:“她有些小脾气,你多让着她。你待她好,她都会记得,也会待你很好很好。”
常千佛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哽咽,说道:“我会的。”
“谢谢你。”瞿玉儿温柔地笑,她微侧过头,对常千佛说,也对韩荦钧说。
韩荦钧正看着她,目光一如她的笑容温柔。
瞿玉儿站了起来,循着浪涛声往江心方向走了几步。峡谷长风掠过山岩,掀得她衣裙乱飞,盘成髻的长发也散了,纠缠成一团墨藻。
士兵们没有呵止这个即将要被行刑的女子,任由她在渐稀薄的雨里伫立听涛。
一只白鹭冒雨贴江面上飞过,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声调尚未啭开来,就被淹没在轰鸣的江涛声里。
“真好听。”瞿玉儿说道,“在我们那里,少见到河流,但经常能听到响沙声。阿尘说,沙子流动起来,数里绵延,就像奔腾不息的江河,惊涛拍岸,一样地响彻天地。我知道他是想家了。我也想念我的家乡。”
穆月庭低首垂泪。
瞿玉儿在这种时候,说了这些话,任谁也听出,她是在留遗言了。
她不是不相信常千佛,也不是不信她的丈夫金雁尘,是他们遇到的对手太强大了。
常千佛目光追随那只白鹭飞远,听高一浪矮一浪的江涛拍打着江岸,心情亦如这翻腾的江水,久久不能平息。
瞿玉儿说的消息太过震撼。
他忍不住去想,典可知道真相以后,会怎样呢?
忽然,阵阵激荡而有节奏的浪涛声里,常千佛听到了一声沉闷异常的响动。
侧耳去听,声音却消失了。
片刻之后,又响了一声。
那声音实在不怎么醒耳,又有涛声的掩盖,岩顶上的人浑然不觉。
常千佛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欹云岩脚下,果然同时看见穆沧平回头了。隔着雾茫茫的水气,常千佛甚至看见他往回倒奔了几步。
其实是看不清表情的,但不知为何,常千佛能感觉到,穆沧平这一刻的态度是茫然的。又不是全然不知所措。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事情却脱离了他的掌控。
“铮——”
一声高拔的琴音穿透交和的江风和浪涛声,直直撞入人的耳膜。
瞿玉儿浑身一颤,向右边疾奔了几步。
“他来了!”
她盼着他不要来,可是他来了,她很高兴。
金叩玉撞的声音从澎湃的江涛里生了出来。弹奏的是缠绵悱恻的曲子,入耳却是一股锵锵硬朗之风。
瞿玉儿之后,韩荦钧第一个听出那琴声弹了什么。
从漠北到豫州千里,他听瞿玉儿唱那首曲子唱了一路。
“瀚海万里郎行,天高云黯目断。
心长焰短捻烛,路远翅穷望雁。
懒倦理妆梳头,学郎把刀舞练。
……
关山梦里飞渡,勤嘱添衣加饭。
何日跃马归来,认得迎门笑浅?”
岩顶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幢幢的人影间隙里,韩荦钧看见了那个弹琴的人。他坐在右边矮峰的一块巨大黑石上,低着头,专心拨弄膝头置放的一张五弦琴,黑衣墨发与山石融为一体,在浩荡江风里猎猎翻动。
只人不动,静坐如松如竹如石。
那样的风神,原是能够一眼万年。
穆月庭如陷梦里。
“六表哥——”她喃喃低道。
几乎同一刻,穆月庭被人后背点穴,提起往岩脚下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