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缇如来了,在常千佛身后轻声唤道:“公子。”
常千佛问道:“四小姐退烧了吗?”
安缇如道:“四小姐昨日服过药之后便睡下了,今早好转了许多。她让我来告诉公子爷。她身体已经无碍,让公子爷不要挂念她。”
常千佛点点头起身。
不知是因为熬了一夜太疲累,还是跪坐太久的缘故,起身时没站稳,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安缇如忙抢前扶住常千佛,安慰的话没出口,自己先掉下泪来。
杨业蒋凡还有李哲这一大批人,少年时都是在常家堡度过的,一起上山打鸟、下水摸鱼、学舍里读书,和常千佛感情亲厚自不必说,就是待赵平与安缇如等人亦是亲如兄弟。
谁承想,昨日还鲜活灿烂的面孔,今日便被一把大火烧得焦糊难辨,静躺在棺材里,再无一丝声息。
安缇如扶棺大恸。
常千佛不发一言地往外走。
火灾之后,百废待兴,除了一部分罹难人的至亲哀痛不胜、难以自持的,其余的人都强忍着悲痛在各自位置上忙碌着,前来哭灵的人并不多。
尤其是在杨业的尸体起出来以后,杨平的坚忍和尽职感染了一大批人,许多人忙里抽空来吊唁过后,又匆匆离去了。帮着抢救病患,搬运物资,处理灾后诸多事宜。
灵堂外的空地上,三两雀跳动着啄食,白色丧幡在风中刺啦甩动,空旷而冷清,透着不胜萧索的意味。
一路上尽是忙忙碌碌的行人。
良庆持刀俟于正厅前,见常千佛出来,亦不多言,迈步跟上来。
常千佛问道:“人还在吗?”
“还在。”良庆简短答道。
两人再无话,一前一后朝着跑马街的方向走去。
常千佛到怀仁堂这些时日,从来不摆少东家的架子。除了亲自到春夏秋冬四苑探看病人病情,还时常下到各个疫区亲诊。穆典可还没有进议事厅之前,他经常一忙过了饭点,就直接在粥棚里打碗粥,和那些灾民们一块吃了。
城里不少民众都识得他。
况他身量又高,着一身白色丧服走在大街上,太是显眼。
有人探着头往这边看,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只隐约觉得,这个面色沉着的年轻人,和记忆里那个总是温和含笑的大夫不大一样了。
至于哪里不一样,却是说不清楚。
起初只是有人出于好奇跟上来,稀稀拉拉五六人,不远不近地在两人身后缀着。后来竟是越聚越多。
等常千佛穿过数条街巷,站在谭宅大门口时,身后已经围了三五百人众。
有的人茫然,有的人已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心中紧张而激动。俱是屏息凝神,不敢发出声响。
走马大街上乌泱泱聚满了人,却显出与这情形极不相称的空荡与寂静,安静得只听见东南风呼啦拂过树叶的声响。
一个身穿黑色护甲的铁护卫走上前,双手握住黑漆门上的怒目狮头铜环,用力敲打下去。
随着那对门环急促而有力地拍打着门板,大街上响起“嘭”“嘭”“嘭”的连声巨响,盖过树叶的哗啦声响,在压抑沉闷的空气中经久回荡。
不少看客心中本能地升起一股惧意。
这样的情形对于每一个久在滁州城居住和生活的人来说,都是极其稀罕和不可思议的。
谭朗跋扈,他手下那帮鹰犬也是横行霸道,蛮横得不可一世。平日里,人们打门前过,脸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弗说这么大动静敲门了。
要是惹到了宅子里的人,轻则辱骂,重则遭一群毒打都是有可能。
今日却是西月东出。
任铁护卫将那大门敲得震天响,宅子里愣是半分动静也无,如一座死宅。
当然不会真的是死宅。良庆既然说人还在,那就一定在。
常千佛吐出两个字:“砸门。”
他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并不如何激烈,容情也很平淡。然不知为何,因他这句话,原本静寂的街道上骤然有一股巨大的危险气息降临。
砸门这件事,对于武艺过人,又配了良刀宝剑的铁护卫来说,简直太容易不过。
长刀劈下,大门两侧的转轴顺次向下断裂。铁护卫抬腿踹了一脚,被门栓连在一处的两块厚重的门板彼此互扯着向里倾覆。
轰然一声巨响,门板砸落地上,青砖碎裂,扬尘数尺。
常千佛踩着门板往里走去。
入大门,过二门,刚要进到内宅去,只见对面一个黝黑健壮的汉子提着一把大环刀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龟孙子,王八蛋!不去打听你爷爷是谁,敢打到老子门上来!”
一行叫骂,一行转身踹身后那抱住了他腿的精瘦汉子:“滚开!老子不信那邪了。一个糟老头子跟一个毛没长齐的奶娃娃,老子怕他?!”
动作一缓,身后跟着那一大群人都涌了上来,抱腿的抱腿,抱腰的抱腰,乱声劝阻:“不能冲动啊,二老爷!”“大老爷交待过了,滁州城里,您惹谁都可以,就是别惹常家堡,您怎么就不听?”“听小的一句劝,您赶紧进地窖里躲一躲,等人杀进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常千佛走过去,在距谭朗身前站住。
方才还叫嚷个不休的谭家众鹰犬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良庆,齐齐噤声,松手往后缩去。
倒是那领头的汉子看不出半丝惧意,提起手中大环刀,指着常千佛的鼻尖怒声道:“是你个小王八蛋砸了老子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