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与其他人一样,穿着睡衣拖鞋站在警戒线外发抖。不时有惊慌失措的动物哀嚎着从林子里飞奔而出,却无一例外地挂着一身火苗。虽然能从形体判断出它们所属的物种,却只能眼睁睁看它们跑出几步就倒地翻滚,然后悄无声息地变成同一类东西--焦肉。
奔逃的动物里,没有人的身影,说明伊万仍陷落火场。半小时前,陈河疯狂地要冲进白桦林,不为灭火,只为找到伊万并把他救出来。
但还没靠近森林边缘,他就被许多只手死死拽着向回拖,同时一个消防队小队长模样的人在他耳边咆哮:“不要命了?这样猛烈的大火里恐怕连只飞虫都活不下来,你还闯进去送死?”
飞虫!
陈河的脑子一炸,好像当头给人击了一闷棍,顿时停止了挣扎。在他眼前,由萤火虫组成的光流飘忽而过,同时一个声音正悄悄告诉他:不要假设。
所有人都在假设,大火是因夏季树木过于干燥而引起,却终于有一个人悟出了真实的起火原因。而瞬间的醒悟,又将他永久地推入了恐惧的深渊,他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更忘了自己是谁,只不断病态地回想从窗户上倒映的,自己那宛如地狱幽灵般的倒影。
“快看,那是什么?难道现在还有没飞走的鸟群?”
有人在惊呼,声音之尖锐,震得滚烫的大地不住颤抖。人们不约而同朝一个方向望去,那是白桦林的西南方,一群晶莹的亮点从火场中摇摇晃晃窜入夜空,犹如狰狞的火魔,从血盆大口里吐出吃剩的残渣。
然而仅一转眼,亮点就从无序状态转为有序,果真如候鸟群似的排成人字队形,闪电般向西方冲去。人们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光点就隐没在了火焰照亮的天幕深处,没留下任何光尾,走得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那些东西,真是鸟吗?”
许多人惊问,却没人能给出答案。陈河有一种冲动,他很想向天怒吼,向火魔挑衅,说: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知道是谁放出了你!可你为什么要选择祸害娜塔莉镇?你又借那些萤火虫收回了怎样的罪证?
按人字形列队远去的光点,没有任何办法追溯,最后绥芬河市消防中队与牡丹江消防局联合认定,那些东西是给烧着羽毛的飞鸟,大概飞出去不远就化掉了。
狰狞的火魔在白桦林里发了两天威后,上天终于赐下一场暴雨。
可惜这场雨来得太迟,风停雨住时,昔日连片的密林就只剩下了焦黑的、参差不齐的树桩,远看如古代经历过激战的战场,等靠近边缘,所感受的就是无尽的萧索与荒凉。
这场可怕的火灾,最终被调查部门定性为森林自燃,坐实了人们的假设。娜塔莉镇的居民以为白桦林是他们的依靠,岂料自然界就这样毫无怜惜地,让他们变成了孤苦无依的人。
当人们开始为未来的日子发愁时,作为一镇之长的陈河,却躲在家里不肯露面。
从镇民到家人,大伙儿都以为他是因伊万的死而难过,所以轻易不打扰他,只等时光慢慢冲淡他的忧伤。
陈河确实怀念着伊万,但怀念之外,更深的是遗憾。那个周五下午,他明明可以从老人口中多问出些内情,却总想着还有时间。
原来时间的无情不止是流逝太快,还有再不回头。错过的再没机会补救,因为逝去的生命不会再醒来。
深夜,当伤心的小镇陷入沉睡,陈河悄悄走出家门,独自在白桦林的废墟上徘徊。现在漆黑的焦土是这里的主人,与夜色的昏暗杂糅在一起,处于其中的人就好像置身于世界初始的混沌。
循着记忆找到空地正中,原来伊万的木屋所在的位置,陈河希望能挖刨出点与他有关的遗物,哪怕是一截焦骨也好。另外万一伊万藏了什么秘密物件在小屋地下,或许他就能从这杂乱无章中找出一点头绪。
搜寻了整整一夜,陈河失望了。伊万就像是水蒸气从大地蒸发,连拇指大小的痕迹都没留下。
当黑沉沉的地面开始退色,露出了斑驳的灰影,说明头顶正有日光破云而出。陈河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同时两个人正大声用俄语交谈着什么。
那是苏联方面的边防巡逻兵,自从火灾发生后,他们也加强了对这一代的巡视。
陈河不想多惹麻烦,趁着夜色还浓,离开废墟回到了家中。这时他依然全无睡意,于是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在记载卡赫莎到访的那一页底部,又添上了一行字:伊万说,不要假设。
白桦林地下到底有没有埋藏炸药?想查清伊万放火烧林的原因,以及弄清楚森林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恐怕唯一能给出答案的人是卡赫莎。
可惜的是,卡赫莎走时就明确告知,她再也不会来娜塔莉镇,所以陈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他想过主动去海参崴找这个人,反正自从主要生活来源丧失后,娜塔莉镇已有部分居民给逼着加入了边贸交易大军。并且绥芬河市市民以进入自由贸易区为名弄一张过境签证,一点也不困难。
出乎陈河意料的是,一股比森林大火猛烈万倍的政治风暴,始料未及地席卷上中国大地,终于在1966年那个令人痛心的夏天过后,将娜塔莉镇也卷入了其中。
当第一批穿着绿军装,高喊“打倒反革命份子,打倒走资派”口号的红卫兵冲进镇子,陈河的过境签证就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作为镇长,他最先遭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