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与学生高贤宁出了皇宫,时间还没到酉时,不过太阳已经西斜。眼看这时辰不早不晚,去衙署也办不了甚么事;二人便叫上车仗,师生同车,打道回府。
太早回家,并非齐泰所愿。他一想到自己家里空荡荡只有奴仆丫鬟的大宅第,心里便一点期待也没有。永乐朝时,齐泰作为“靖难”檄文上指名道姓的奸臣,家眷都是死了的。
“咱们这些人,算是苟活于世,活着难免有点沉重。”齐泰没头没脑地感概了一声。
背对着马车行进方向的高贤宁、听罢轻轻点头附和,他不动声色地瞧着似师似友的齐泰。
齐泰也看了一眼高贤宁,问道:“而今京师日渐安稳了,贤宁为何不把山东的家眷接来?”
高贤宁有点尴尬,小声说道:“学生十五岁便遵父母之命成婚,而今已有儿子,把我那糟糠之妻接来京师,反倒诸多不便。”
齐泰听罢稍微怔了一下,顿时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学生生性fēng_liú,最喜欢逛那烟花柳巷,有妻儿在身边多少会身不由己。
高贤宁又道:“恩师已官至部堂,可曾想过续弦?”
“再说罢。”齐泰随口道。
车厢里沉默下来,只剩下轮子的转动声音、已经车厢摇晃时木板之间的异响。
不知怎地,除了伤怀家眷,齐泰这么多年了最不能放下的人、却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便是他参加会试之前,在京师遇到的那个风尘女子。她虽然身份卑贱,但齐泰就是没法嫌弃她。
她那些仰慕、倾听、温存,以及无怨无悔的付出,都令齐泰难以释怀;既已海誓山盟,齐泰说好了考上进士就报答她,却再也没有了机会……又或许,正因为结果的遗憾、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更增了刻骨铭心?
齐泰忽然再次开口道:“贤宁见过那么多风尘女子,有没有遇到过重情重义的人?”
高贤宁听罢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说道:“常在那等地方的女子,见多识广,恐怕对情义看得很开。像最近两年,学生最熟识的付惊鸿、醉仙楼那位,正是如此。付惊鸿那等名妓,与寻常的娼|妓不同,她可以挑人。因此她告诉学生,她不但为了生计,还很享受现今的日子。”
“哦?”齐泰诧异道,“为师以前倒以为,那些风尘女子全都是被迫无奈。”
高贤宁摇头道:“寻常娼|妓或出于无奈,名妓却不能同日而语。且良家妇人不能尝试不同的男子,名妓则可以,付惊鸿说的是新鲜。”
“呵!”齐泰冷笑了一声。
高贤宁继续说道:“既能锦衣玉食,还能挑各样的富家公子吟诗作赋、男欢女爱,付惊鸿很满意。她说等年纪稍大、姿色渐衰时,想物色一个高门大户的人家做妾,为了以后有个靠。”
“老大嫁作商人妇。”齐泰顺口念了一句诗。
高贤宁道:“那等场合,最妙之处便在这里,不用太较真。学生明知、她转身又会去侍候别人,但从未在意过。”
齐泰道:“甚么人都有,每个人是不同的。”
至少当年的客栈歌妓,齐泰很确信她不是付惊鸿那种人。
她说她不要名分、只要能留在公子身边。齐泰对她的眼神记得很深,绝非虚情假意;油灯下面,她一边为齐泰缝着衣裳,一边瞧着齐泰读书,眼睛里满是爱怜。她早上总是听齐泰念书,脸上的惬意与美好,哪能天天假装?
而且她也不是名妓,傍身的那点钱财不多,仍然义无反顾地资助了齐泰,说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真心望他功成名就。
但她被张信抢走之后,被活活殴|打、折磨而死!她痛|苦难耐之时,是不是还念着齐泰的名字?因为她说过、公子是她艰辛苦楚日子里的唯一安慰。
齐泰的眼睛已经红了,坐在摇晃的马车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生二人乘坐的是齐泰的马车,先让齐泰回府,走的也是他平常的路线。
就在这时,齐泰十分熟练地掀开了车帘一角,他好像会掐时间一般。外面正好出现了一道红漆大门、两边放着两尊石狮子,上面的牌匾上写着:张府。
高贤宁也往车外瞧了出去。
这座府邸,正是隆平侯张信的宅子。张信是靖难功臣,爵位乃太宗皇帝所封,所以至今仍是侯爵;只有那些废太子封的爵位,在朱高煦登基之后才被废除了。
时至今日,张信似乎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连站在朱门外的奴仆身上的青衣,也是崭新的好料子!
马车不紧不慢地驶过了张信门口,齐泰便放下了帘子,闭目沉默地坐着。高贤宁也停止了谈话。
……然而,此时张信不在府邸上,他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他在淇国公府外面,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地这样站着,他的腿都发颤了!张信昨天就来过、却没被淇国公接见,于是今日他再次站在了这里。
丘家的奴仆请他进府坐着等,但他执拗地要站在门外、以表诚意。
老天不负苦心人,丘家奴仆终于出门来,说道:“您快里边请,家主在书房等着哩!”
张信顿时一喜,道谢之后,跟着那奴仆进了丘府角门。
在丘家书房里,张信还没开口,丘福便径直骂了起来:“隆平侯干啥?你一个勋贵,没事跑到我家门口站着,成何体统!你这是在强|逼老夫吗?”
张信上前抱拳弯腰道:“丘公快息怒!实在是情势所迫,末将再不